【萌芽】缝里人家
零八年的夏天,连下七日大雨,溪小河漫上了两岸人家的门槛,将人们丢入其中的垃圾与剩菜以十倍的酸臭返还。我来到那里的时候,积水还有没脚深,上面浮着一层黏腻的白沫,偶尔漂来一条死鱼。沿途有零星的几扇窗户开着,探出一个个苍老的头与躯干,布满皱纹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恓惶与无奈,头顶一方狭长而灰白的天空,云脚低垂似消纳无尽的苦厄。
我下意识地举起相机,却迟迟按不下快门。
寻常人说文字易显苍白,其实有时候,照片也会失真。
我小心翼翼地叩开了第一户人家的门,将记者证出示,说明自己是来了解溪小河的情况的。开门的老大妈很热情地将我迎进屋里。路过客厅时,我看见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沙发上看着动画片,不免产生一个沉重的猜测。从这位老大妈口中,我得知上游有家鱼摊,经常向河中倾倒鱼的内脏,对面某几户人家常用河水洗马桶。我也得知,她守寡多年,在外做生意的大儿子常年不归。那个在沙发上坐着的男人,是她拾来的儿子,已经养了四十年。她现在觉得生活一切都好,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多活几年。末了她送我至门口,我看见她的傻儿子转过头来朝我笑。那一刻他竟像一个哲人。
告别这位大妈,我又敲开了第二户人家的门,这一次是一个瘦骨磷峋的老头,一只眼上蒙着一层白翳。老爷子不善言辞,但很配合我的工作,屋里还有个小孩,是他的孙子,很认真地趴着写作业。本来采访很快就能结束,可临走前我又忍不住问道:“您在这儿日子过得怎么样?”他笑笑:“还好,还好,就是这几天下雨,我不能出去收破烂。”他解释说,他有退休工资,但还想攒点钱,死后留给儿女。年纪大了,闲着也是闲着,趁还有点力气,再干个几年,起码不能靠小孩养,更何况现在学区房越来越贵,他孙子成绩不错,不能被家里耽误了。
就这样,我一家一家地拜访,不觉日已西斜。这条巷子里住的几乎全是老人。他们多半不识字,既没有栽花下棋的雅兴,又没有在广场上跳舞的活泼劲儿。我原来以为是泛滥的溪小河困住了他们,可溪小河不会困住他们数十年。我原来以为退休后的生活是“琴棋书画诗酒茶”,可在这条城市的缝隙里,我认识到一群在红尘中挣扎的老人。他们日复一日地,与贫穷、衰老、病痛、不幸做着无休止的斗争。
终于我来到最后一户人家门前。入眼是一扇丑陋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镶嵌在掉漆的墙壁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用力地拍响了这扇门。
没有人应。
我拍得更加用力,大声喊道:“妈!妈!”惹得远处几条野狗吠叫起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母亲的大嗓门随之响起:“你怎么来了?”
“我顺路来看看你。”
在这个地方我度过了自己的幼年,随即被过继到较为富裕的舅舅家里,与这相关的记忆大多被消磨殆尽,只依稀记得那时候溪小河还很清,沿岸的人家可以用河水洗衣服。巷子里住着三代人,几乎每一位老人都有子女在身旁侍奉。我的外婆还活着,做得一手好菜,至于——毕竟,一晃那么多年过去,谁家有个痴傻的孩子,谁家有人得病瞎了一只眼睛,都像是梦中听到的传闻,不再保有一丝的真切。
巷子里,年轻人老了,还没老的人搬走了。老的人留在那里守着一条缝,活成了地底的蚯蚓;搬走的人背叛了这条缝,活成了风中的飞蓬。一代一代的宗族延续,至此断了根。
那时我以为,每一条缝都是一处伤口,只不过那年夏天雨太多,伤口流脓了。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十年后的又一场大雨,将缝洗得干干净净。
一八年,溪小河在河长的治理下,逐渐恢复了我儿时的清澈——上游的鱼摊被勒令关了门,用河水洗马桶的那几户人家也搬走了。河的右岸变化不大,而河的左岸已被拆得一户不剩。
这天我去时,雨下得很大。透过厚厚的雨幕,我听见对岸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一个工人告诉我,溪小河这一带要搞一条文化旅游街,要不是右岸有几户人家坚决反对拆迁,右岸也早就拆光了。
“不过也快了。”他压低声音讲到,“就在昨天,那个最大的钉子户死掉了,今天正办丧事呢。剩下的几户人家,应该都是能劝得动的。”
我忍不住向对岸望去,看见雨里有一个浑身湿透却浑然未觉的中年人。突然他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令我揪心。
“那是她的傻儿子,也蛮可怜的。”
我不语。
老屋的供桌上方,我母亲的遗像已挂了四年之久了。
今天是她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