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关于拐棍的那些事(散文)
江南的夏天到了,水网湿地中的小城,紧挨着一锅太湖水,在水雾迷蒙的蒸腾里,是郁闷、酷热的沉静。火热的太阳直射着天下万物,晒得所有的绿叶都耷拉了脑袋,晒得小城里所有的动物都昏昏欲睡。
傍晚,蛙鸣蝉唱被暮霭做了隔断,天边吹来幽幽的风。这风带着太湖上的水蒸汽,像是桑拿浴室打开了门,扑向门外的行人。
就在这样的桑拿天里,我的老岳母拄着一根有四个脚爪的拐杖,扶着她的老爱人,走进了我的家门。望着八十六岁的丈母娘一步一顿颤巍巍地迈着台阶上楼的样子,我这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像是锅炉蒸汽一般要向外喷涌:这个拆迁办主任估计是大脑被门扁了,或者被驴踢了,怎么能在这样的大伏天,把老人往外赶?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呸!亏你还是个转业军人,简直给咱老部队丢人。我抄起电话一顿臭骂,那一头却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个中年人,手里举着个手机走上来了,一瘸一拐地手里也拄着根拐棍。老首长、老领导、老班长,你就饶了我们吧,动员拆迁这活就不是人干的。这走了的哪一户、哪一家不是要跑穿了鞋,磨破了嘴?你瞧瞧我,跑得膝盖都坏了,人也拐了。我瞧着他衣衫不整,满头大汗的熊样,不由地动了恻隐之心。唉,这个活确实不容易。
丈母娘拄拐,那是岁月穿梭的规律。拆迁办主任拄拐,却有着许多坚持职守的艰辛。如今,法制在进步,维权意识唤醒人心,动员拆迁野蛮执法不行,软弱求告也不行,社区的基层领导者真的需要一根让他们既能接地气,又能找到支撑的拐棍。
那就相互理解吧。丈母娘拄着拐棍走进我的家门,拆迁办主任撑着拐棍走出了小区的门。
自从丈母娘走进我的家门,楼下上海阿姨家的头顶上就有了时断时续的笃、笃、笃声。岳父岳母离开了住了几十年的小巷老房子,没有了熟悉的老乡邻,找不到饭后、睡前家长里短扯闲篇的老伙伴,住在我家这样的公寓楼里,就像是动物园关进铁笼里的野兽。待到儿孙们都上班去了,只好在客厅里来回转圈走。
下班回来,我看见上海阿姨带着一对双胞胎孙女在唱歌。她主动走上来问我:我们每天唱歌没有打搅你吧?没有,没有!我笑着搭腔。我知道人家要说什么。是我们家的老头、老太打扰了上海阿姨家的生活。唉,上海阿姨是一对双胞胎小姐妹成长的拐棍,我们是走向暮年的岳父、岳母的拐棍。大家就互相理解吧。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人们是互为拐棍的。
丈母娘原本是很讨厌拐棍的,她是个倔强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岳父是个优秀的党员,他响应国家的号召去了陕西建设大三线。几十年里,岳母自己盖了两层小楼,拉扯大了三个子女。她常对人自豪地说:没有男人这根拐棍,女人一样有天有地!
我儿子出生那年,丈母娘已经是奔六的年纪。巷子里的人,经常看见她一手扶着肩上三、五十斤的米,一手抱着胖外孙,抱外孙的那只胳膊下,还挂着一只够十口人吃饭的菜篮子。有一次,她在菜市场撞见了我的同事。隔天,同事在办公室对我伸出了大拇指:你家丈母娘,结棍!结棍是吴语,意思是能干、厉害。普通话里找不到对应的词。
丈母娘老了,子女们孝顺,给她买了好几根拐棍。有木头的、也有铁质的,她统统丢在一边,觉得拄着根拐棍走路,丢人!一个秋天的黄昏,老丈人去医院拿药,在公交车上没有站稳,一个急刹车,被摔成了脊柱骨折。哼哼悠悠地从医院到我家躺了好几个月。有了老头子的前车之鉴,子女们不由分说强迫老太拄上了拐棍。理由很充分,丈母娘几乎没有还嘴的机会:一个已经躺下了,难道你也要给我们找麻烦不成?
面对这群不讲道理的子女,老太太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出一个字。从此,乖乖巧巧地拄上了拐棍。
拐棍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我找了很多书,查了很多资料,竟然白费苦心。只能跟着著名作家叶延滨先生说,大概在猴子还没有变成人时就有了。不过那个时候,它还不叫拐棍,叫树枝或者叫棍子。原始人拿着根棍子可以觅食、可以防卫,或许他们就是借助拐棍的支撑力,在地球上慢慢站了起来,成了两条腿走路的“裸猿”,也或许他们在拿着拐棍互相摩擦着玩的时候,不小心磨擦出了火星,于是发明了火,吃上了熟食,喝上了热水,成了真正的人。
功夫总是不负苦心人呀,我终于从《山海经》里找到了一条记载:“夸父弃杖为林。”远古的时候,夸父逐日,估计是跑累了,就找了根树枝当拐棍,一拐一瘸地继续追着太阳跑,后来他实在是跑不动了,拐棍成了累赘,他就把拐棍给丢了。不过这一丢非同小可,落了地的拐棍立刻变成了一片桃树林。这么算来,夸父手里的拐棍,应该是桃木的。
我居住的江南小城出水蜜桃,如今正是上市的时候。前几天有朋友送给我两箱,我省了给岳母吃,她爱吃桃子。不知道小城的水蜜桃是否就是源自当年夸父丢下的拐棍化成的桃林,桃子名气很大,卖到台湾、东南亚,三百元一箱,一箱八只。装水蜜桃的箱子里不仅有桃子,还有桃符和桃剑。据说桃符能够辟邪,桃剑能够斩鬼。
古时候,佩剑的勇士、将军,打了败仗、日暮途穷时,饥寒交迫、踉跄前行,给剑穿上剑套,剑杆也就成了拐棍。人们成功或得意时,总是意气风发地吼一声:丢下拐棍,走自己的路!这里的拐棍,有可能是同盟、有可能是好友、有可能是合作伙伴、有可能是同路人。唉,人哪,总是不长记性。当日狼狈逃窜、连滚带爬,要是没有拐棍撑着,上不得山,趟不得水,路在何方呀?困境找拐棍,得意就丢弃,人呀,不带这么忘恩负义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太行山里当兵,这年的夏天我们在山里拉练。一开始还兴高采烈地唱着:“有路不走爬大山,有桥不过跨大河。”等到十个小时以后,汗流浃背、头重脚轻,两脚打泡,不知哪位带头,把身上的半自动步枪从肩上拿下来,枪口朝下,当了拐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即使是坏榜样。一下子全连一百多支枪全成了拐棍。气得连长大骂:混蛋小子们,都给我把枪扛起来,你当这枪是烧火棍呢?又走了一个小时,正当人困马乏,有人躺下想歇脚时,指导员站在斜坡路口上,手里撑了根树杈子,他大声喊道:咱们是英雄连,躺下的就是孬种。你们跟我身后走!士兵们有样学样,不久,每人手里都有了树杈拐棍。这天,连队走了一百多里路。物理学上有个定律,叫三角形稳定性。当两只脚的人,身体不稳定的时候,找来根拐棍来当第三只脚,好像就是件自然而然的事。
在我的心里,拐棍是器物中的君子。它总是喜欢帮助老人、女人、残疾人,它同情弱者。拐棍也是器物中的智者,这个我是从叶延滨先生的话里体会的。他说:拐棍“一头是直的,一斗是弯的,直的对着别人,那是原则性,弯的对着自己,那是灵活性。能伸能曲并且能直能弯,认真看一眼,你就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真理和这根拐棍是同一形象,同一功能。”拐棍还是器物中的美人儿,它的酮体本就美丽,有藤、紫檀、红木、黄杨、降龙木、牛角、牙、骨、金属……就算是来自下等阶层的柳木棍、竹节棍,在变身拐棍前,那也都曾有过风摆柳腰、竹翠挺拔的浪漫情怀。
拐棍钟爱老人,老人们也钟爱拐棍。当年,我父亲过八十岁生日,我们兄妹们在一起商量给老爹送礼。老头子是个离休老干部,不缺吃,不缺穿,一个人的养老金顶我们兄妹几个的工钱,于是大家商定,就送他拐棍。有说送他花椒木的,说是可以行气活血,防止手脚麻木;有说送野山藤的,说是形如游龙,古曲盎然;有说去杭州买根佘老太君那样的龙头拐杖,寓意老爹是个抗日救国的老英雄……老爹听了一概否决,竟然自己动手,找来根金属杆子,做了根不锈钢拐杖。老头子不叫拐棍叫拐杖,他说叫拐棍土气,叫拐杖雅训。老头子说,我这个拐杖,能行路、能打狗、夜里逢盗,还能抓小偷。老爷子戎马一生,到老也不失军人本色。
看来,使用什么样的拐棍,还能体现出使用者的性格。
七岁那年,祖父要我猜个谜语,说是有个动物啊,早上四只腿,中午两只腿,到了晚上三只腿,猜猜看是什么动物?我猜呀,猜。猜半天猜不出来。祖父说,告诉你吧,是人。人小时候不会走路,在地上爬,就像是早上四条腿;等长大了站起来了,就像是中午两条腿;到老了走不稳了,找个拐棍撑着,就像是晚上三条腿。人老了,三条腿,就比四条腿、两条腿时,多了智慧。
人老了,行动不便了,就不会像年轻时那样热衷于聚会,不再会慷慨激昂地大发议论。老人们大多是拄了拐棍,在林荫道上慢行散步,他们想着行行复行行,离人生愈远,距天国愈近。走累了,老人们会将拐棍抱在怀里,坐在路边休息,静静地想着初心,想着来路,把一生得失的经验教训,都告诉了拐棍。
这么说拐棍还是智慧的记录者。
不要以为拐棍只是老人和弱者的伴侣,有时候,对于拐棍你要小心,要有足够的警惕和敬畏。盲目自大、疏于自律或是忤逆不孝,惹怒了它的主人,拐棍也可能就会化身家法、戒尺、凶器,无论被它砸了脑袋,敲了屁股,都够你喝一壶的。
前两天,丈母娘说是要去上海散散心,临行,我和妻郑重地要她带上拐棍。老人已经没有了多少腿力,拐棍或将陪伴她走完余生。比她小一岁的岳父,说啥也不肯拄拐棍,虽然他在数年前,因为倔强吃过大亏,从医院出来,在我家脸朝下趴着睡了几十天。他说,一旦拄上拐棍,就像老烟鬼吃了鸦片,再也丢不掉了。
他还不服老,他说,他要揪住青春的尾巴。
丈母娘用吴语笑骂他:格格叫老棺材,伊还当自家十八岁!
哈哈,心不老,人就不老,不关拐棍啥事。老爷子每天最爱看的电视节目,除了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就是安徽台的“男生女生向前冲”。一听到主持人最后那声“GO!”他就莫名地兴奋。仿佛还在大西北的群山间,端着一包沸腾的铜水,向着模型浇下去。
那里是他青春岁月激情燃烧的地方。
文章开篇便引人入胜,勾出读者浓厚的阅读兴趣,越往下读,越被二哥幽默灵动的笔触、敏捷跳跃的思维所折服。一根小小的拐棍,蕴藏了这么庞大的信息量和生产力啊,稍微一用力,就催生了一篇美文。下次俺也弄篇拐棍,不叫拐杖了。嘿嘿嘿。

当然笑过之后,往往又会发自内心地思考。
另外,二哥很注意细节。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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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