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风(散文)
夜幕的绒毯落下时,风在山的臂膀中驰行。
晚风是温柔的,每一个叶子都顺着风的心思跳动。风抚顺了猫头鹰的羽翼,也吹动着千家万户正滋生着的美梦。
风从哪里来?群山之北,沧海之南,天之彼岸。天地广大,风的来处已无法去猜。
无风哪有形,风不可以见,风趟过千湖万湖的水,那涟漪是风的脚印吗?风是精灵野怪的寄身,传奇志怪里打个旋风飘乎游荡的人间鬼魅,都有着单纯的可爱。
无风哪有声,东坡先生的指法撩拨着风的心跳,若言声在指头上,何必与君指上听。鹤步从容间,泠泠清音都是风的语言。慧能大和尚把风就放在了心上,心幡不动,众僧皆默,风是飘飘摇摇的杂念。
风是沉眠的意象,欲言又止,是风的心性,是中国古代的无中生有的"道"的哲学,也是中国画里独有的留白。有如宋画家,马远夏圭的超然境界,风到则意到,孤舟独钓图中的钓丝一钩,孤舟一粟,及至淡墨勾起的几线微澜,微风四合外,旁边则是无边空寂的落落风月。在日本,神灵存在于细微的世界里,有一粒米中住七神的说法,风中有神,万千山水之间皆有神迹,可神灵飘忽不定如何交流,于是就有了鸟居,四面风来,门坊般的建筑是让神明自由来去,也是为了人神晤面,为着心愿的抵达。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风。塞北的风多粗砺,因为天高地广,沧桑壮阔,有酒肉江湖的壮阔,风被惊醒于八百里秦岭地上的一声嘹亮的秦腔之上。而南风无骨偏温柔,江南地界上的吴侬软语,吹的人耳根酥软,也吹的人间世事消磨。
风有风的脾性,四季不同,风也不同。如春风占尽了春天的软嫩,冰河初解,土地冻结,草木身披铠甲,等春风解冻,梳洗草木的根脉。风在春天会柔软,如一匹新捞出来的温润丝绸,有如美人拂面般的惊心动魄。春风是有灵魂的,随风潜入夜,在夜晚,那些生机,峥嵘的东西都听风的意思,潜入广袤的原野供天地万物去生长,这是风的灵性,也是生命的灵性。而夏风悠长,在夜雨疾飞的时刻,裹胁着雨滴乱飞,林间的风声是抑制不住的低鸣,带着大地发出萧管声,呼号声,风声淹没了人潮。秋风吹出了深秋的秘密,把年月好景,吹成美人迟暮。诗人独座庭前,默听风声,梧桐翩翩起舞,芭蕉夜雨,风和黑夜裹胁着大片大片的寂寞涌入心门。而冬风是冬日的一声叹息,静暮的天地下,风吹过,满山遍野的故事都在说给风听。那些蛰伏起来的气息在风的身子里流动,交织,是点点滴滴温情流露。
谁会觉得风没有力量吗,风发于自然,人与风相比,如蝼蚁尚且不如。南冥天池,有大鱼千数里,仍借风的力量扶摇而上。在钱塘,风掀动大潮,堆叠磅礴大浪,如惶惶雷啸,如羯鼓齐鸣,天地崩摧的大势令人惊心动魄。在塞上,霜风如刀,雕刻沙峦千万,大风舞动着凛凛的黄潮。而在我们的目光中,更多的风在穿街过巷间,锈蚀了铁器和路边招牌上鲜亮的红芒,斑驳了古佛造像上精致的花纹,风好大,就连迟暮之年老人的眼睛,也似残烛般被风颤巍巍的吹下。那些炙热峥嵘的岁月呀,瑰丽的彩云,易碎的琉璃,在风的掌心里,了无痕迹的就沉寂了下去。
谁要让风歇歇吗?中国的武艺融通着对风的领悟,小说中大侠的功力至深时风也静默,不动如风似泰岳磐石,而一招一式间则是烈烈风袍。一箭破空来,风独立于惊心的箭矢上,是人人屏息凝神的沉默。而绝望的死人眼珠子里倒映着满是硝烟猎犬的城廓,战争肆虐的土地上风是停滞的,风被沉沉的死气所压抑,鸦鹫的翅膀也带不起风声。无风气韵不通,风是天成气韵,人在无风的地界会紧张,会有深深的无力感,没有风的遮掩,人会感觉的到时间在身上切肤裂髓的阵痛。
人是能抵拒风的,也能利用风,大菩萨不惧称誉利乐,不惧讥毁衰苦,所谓八风吹不动,端座紫金莲。而列子御风而行,人是轻盈的,是布鞋尖点过花叶上的飘逸。风隐喻着自由,人想着风,是天大地大任我去留的侠气。风亦是人存留的想像,如何给人风的翅膀,与白云比肩,自当年万户踊身一跃后,早已经成为了人类的现实。
风撩动着人间的情愫。是诸名士自风流,酒馆阁楼流串的风是桃红色的,比六铢衣更轻便三分。称做"风流"的风不是天风,是世风,这世风撩动了人间烟火,其中闻得见酒肉香,女子的脂粉香,也夹杂着辛酸流离,世事艰辛的苦涩味,世风最真实,有三分天意,七分人事,于人是真诚无欺的。
林冲迷失在冷风中,与风相挟的是覆压着白雪的颓垣破壁,和来自他手中刀刃淌下的,在雪地中缓缓洇开的妖冶的彤红。岑参送别了故人,马蹄新踏出的霜雪痕迹被风掩住,风雪冰冻的山川里再无风景,只剩一片惨惨的冷静灰与寂寞白。一身情伤的斯嘉丽一想起家乡塔拉的红松林旁棉花上的露水,晨风就在悄悄抚摸她的心,让她永远相信明天是新的一天。风是这单薄人世间的影,是孤悬崖壁的高音,但是因为有风,人总不会绝望,总能想起一点点黎明前的曙光。
人说风无根脚,一生漂泊,风与霜雪相遇有刀锋的森冷味,饱经风霜,人会坚硬,心结成一层硬壳,风再吹不进去,泪也渗不出来。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天生不屈的高贵,但所幸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风来路广阔,历历轮回,好坏都能再遇。
风中到底有着多少东西。谁会解析风呢?分析风中有百分之多少的氧,百分之多少的氢,百分之多少的氮,或是谁来记录于无数万年间的诸多故事,千百年间沉淀的人生况味呢。
夜幕下的蛩音热闹,明明灭灭的星河颤动,竹影悉悉祟祟,不知哪一丝风跌深林,风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