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戒了烟，两年前罢了赌，花容一早就失了色，故事如今也泛了黄，我的人生目前只剩下二两小酒了。
　　 我本是不喝酒的，就像我本不抽烟，不玩牌，清清白白一个人。其实大家一早都清清白白的，没有谁一打娘肚里出来哇啦哇啦两声后放着奶水不喝就要烟抽要酒饮，屁股蛋子刚能落地就非得喊来隔壁邻居几个小毛伢爬着来摸两圈。这所有的恶习不还是后来学的么！这人哪，学好的，吞吞的慢，而且推三阻四的不乐意；学坏的，悟性特高，看一眼经一回就无师自通了。
　　 有人说，一个人是学好还是学坏出自本性。这听起来像人话，其实是鬼话，不过是想给人所犯下的罪恶找个替死鬼——你瞧，这家伙坑蒙拐骗杀人越货，是本性使然，他打小就这样没让人安生过。乍一听，挺在理儿，细一想，不胡扯吗？打小，从哪算？是刚出生，还是满月？是刚会说话那会儿，还是学步的当天？您相信一个孩子一张白纸时就会包藏祸心，就会有贼心贼胆吗？
　　 人的本性是个啥，是东方人说的“善”，还是西方人说的“恶”？大家各说各理，至今，都不能定论。可咱除了见过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和可掬可亲的憨态，绝没有瞧着谁家的公子千金在襁褓里就一脸谄媚的笑或满目的凶神恶煞。这种善恶之分，过于简单，过于狭隘。
　　 人不是生而知之的，更不会天生注定，一切的一切都是环境祸害的。一个人生活在真诚里心地自然蓝天白云般的纯净，一个人生活在谎言里谎话自然连篇累牍的编。但如果你一不留神栽进了鱼龙混杂，良莠不分的大水缸里呢？那么，就得擦亮眼睛学着分辨了，一边看还得一边想，想想自己需要什么。要什么，自然会学什么。可问题是，你究竟需要什么呢？
　　 一个人的需要，源于他的欲望。人欲，一部分是为了自己的一百多斤的肉身，填饱肚子养好胃，锤筋炼骨蹦跶得欢，捯饬得面红肤白，安顿好了荷尔蒙，目的就达到了；另一部分是为了让自己几十年活得有滋有味，生个小理想，定个小目标，有个小追求，不教自己吃饱了撑得慌，走出去找不到北，让浑身的劲儿泼散开去，不然就无趣了憋闷了，生活就没了质量。人，终其一生，都为了这两样事儿，唯一的区别是追求的方式不同而已。这方式却是有善、恶之别的，比如说你爱上了谁，是可以写情书、约约会的，造些浪漫的情调把感情的渠道修道人家门口，切不可耍阴谋生诡计骗人家，甚至霸王硬上弓；或者本就有了爱人放在家中，偏要在外面拼一个，搞得自己像是多情种子滥情大王。
　　 人常说，善恶一念间，那是在说善人恶人是可以相互转化。善人忽生了恶念，也不是不可能的；恶人竟做起了善事，也是存在的。每个人心里养都养着善恶两只兽，今儿放出“善”，能普度众生；明儿放出“恶”，却荼毒生灵。还好，咱们大部分人都能管理好，所以坏人还是不多的；或者说，坏人还不至于那么坏。
　　 我绝对是个好人，虽然咱生活的环境跟大家伙儿一样的泥沙俱下或尘土飞扬。当然，我的好远达不到同志们要求的高度，工资还是揣在自己兜里，经过家门是必须得进去的，吃饭的时候很少想到非洲难民，甚至隔壁张奶奶病得那么严重我都没想到去照顾两天。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怎么糟蹋粮食，没怎么祸害别人，没怎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我秉承着勤俭持家，踏实工作，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而这些总可以作为“好”的理由吧？
　　 自然，我也是有欲望的人，生猛的时候像有一万匹马在胸中奔腾，而且不少欲望还是说不出口的，见不得光的。这还不算，我竟然有想偷偷摸摸满足自己那些个欲望的念头，这让我很是自责。不能眼看着自己跳进火坑呀，于是我便想到了麻醉自己。既然要实施麻醉，当找立竿见影的麻药。毒品倒快，可那玩意儿容易败家，沾上了就死无全尸。于是，找替代品——香烟。抽了二十年，功劳不大，苦劳不少，特别是苦了咱的肺，差点儿牺牲了嗓子。嗓子可是咱教师的衣食父母呀，总不能麻醉自己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地步吧！赶紧叫停，换片儿，下点小注打打麻将也能将就着让自己麻木不仁。
　　 四个人围着个八仙桌坐了几年，牌起牌落，钱去钱回，屁股差点儿长茧子。正觉得玩的爽心呢，忽一日心里就觉得无聊起来。这跟小孩子过家家玩游戏有什么区别吗？就那一桌牌，就那几个人，胡来胡去，我帮你装几天钱，你再帮我装几天钱，钱儿串门子当间，时间就没了。特别是打牌的那些时候，时间像要飞起来，手一伸一缩半天儿一眨眼就没了。每天收牌一想到这层，就觉得自个儿瞬间老去了几岁，心就像猫抓的一样难过。一狠心，收了吧。
　　 而今，虽说每天过得充实，可烟不抽，牌不打，日子就显得直白了，波澜不惊的一点儿韵味都没有，想来想去还是喝两杯吧。
　　 小的时候，间壁有个刘叔，黑灿灿的，每天耷拉着脸，霜打的一样蔫。这样的人那时是很难讨着媳妇的，后来拿妹妹跟人家换亲，才有了一家人，不过媳妇儿比自个小十几岁，很像是老牛跟嫩草的关系。
　　 刘叔嗜酒如命，记忆中每到傍晚他都会提溜出一个广口的小坛罐，磕些青椒末、蒜瓣，再捧出一堆生花生，就着喝起来。那酒，是散酒，论桶沽得，质劣价廉。刘叔倒上满满的一大杯，像是担心泼洒了，端起慢慢儿凑到嘴边，一靠近嘴唇便听得“滋溜”一声，一口灌了下去，那个香呀很让人馋。酒，一口一口到了胃，刘叔的脸上便发了光，酡红酡红的生发出豪气，焕发了青春一样。喝到兴头，他还会哼几段庐剧的唱词儿，那调子惨兮兮的，跟哭灵一样。
　　 那会儿，我只要闻着酒味儿就反胃，心里想这么苦涩的玩意儿竟有人吞之如饴，这世界真叫人难以琢磨。也许是年轻的缘故吧，小毛孩子总不会理解大人的心思，他们每天只贪嘴香的甜的腻的，哪会知道这人世间还有难么多酸的苦的涩的你不得不去品尝。
　　 后来，有了工作，应酬中适应了酒的味道；有了恋人，孤单中熟悉了酒的脾性；有了生活的焦头烂额，艰难中交上了酒这个朋友。虽然和酒有了这一层暧昧的关系，但一直没有钟情于它，总是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种若即若离的曼妙。有时虽然有一万个理由灌醉自己，但理性总会即使到岗，适时劝阻，便会悬崖勒马，临渊止步。每每只浅尝辄止，虽遭频频劝酒，但我自初心不改，因此阻断了不少正欲破壳而出的友谊，翦除了很多差点儿旁逸斜出的邪念。因为酒场的自持，豪情很难蓬勃而出，没有酒精的催化，朋友只能泛泛而交。酒，既可以缩短距离，还能解除戒心，酒不到位，谁愿意跟你推心置腹。
　　 酒与感情，一直都是相辅相成的关系。酒逢知己千杯少，是感情涨了酒的姿势；一醉解千愁，是酒偿还感情的债务。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说：痛饮孤独，我便是整个世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说：感情深，一口闷；“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范晏殊说，因为爱，我愿沃灌相思；“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范仲淹说：乡愁呀，你可是故乡的那杯米酒；“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黄花纤腰满脸憔悴的李清照执杯无语，清泪两行......
　　 千古风流，唯一酒字担当。人若无酒，虽春风和畅，却没了大气象，像是一首没有高潮的旋律，往来回环，困死个人。
　　 当生活不再起伏跌宕，当理想渐渐逃离现实，当欲望不时敲响你的门窗，你需要什么来填补自己日趋苍白的人生呢？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同是喝酒，一个人喝，与一大帮子人喧喧鼎沸的喝，绝非相同的概念。一个人喝酒，追求的是淡然，是以酒荡涤人世繁华，落个清静；一帮子人喝，追求的是闹腾，是以酒煮沸嚣嚣凡尘，为了搅拌人生。
　　 我向来不愿意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吆五喝六地牛饮，像是八辈子没见过酒一样。喝酒是越少人越有情调，两个人往往最好，三五个人显得多了，若是一大桌人围着，那就不是喝酒，而是办事儿。喝酒，喝的是情味，人多了，情就杂了，味道就串了，往往会喝出与酒无关的是非来。
　　 一个人喝酒，像我，喝的无非是对生活的品咂。喝着喝着，生活就有了点意思。
　　 酒，不必多，二两最佳；杯子，不必大，刚好一口咽下；菜，自个儿做，合自己的口味。一杯，正好咽下一个心思，就着一筷子夹住的好味道，所有的艰难便被不知不觉的送进食管，进了胃，消化了，就像小时候隔壁的刘叔，喝完了，所有的糙砺都被顺得滑滑溜溜的，便只想唱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