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韵】紫月亮(小说)
一
天空挂着的是紫月亮,真真切切,又大又圆。每当王二嘎到了生活的隘口或需要抉择时,他总能看到这种情景。虽然他知道向人们诉说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一种徒劳,人们会打量外星来客一样投以异样的目光。他一直非常虔诚地坚定自己的立场。与他感同身受的还有伍蛮子。王二嘎相信,没有几个人会思维颠三倒四地否决自己的意志。
生活就像是小时候打柴时云雾缭绕的山峦,覆盖着一层神秘。云雾褪去了,足迹踏遍,神秘又不再来,印象里仅是此起彼伏的轮廓。只有在紫月亮当空的时候,他才可以尽情地畅想思域,闲情逸致到倾听猫头鹰在枝头上扑棱着翅膀飞去的声音;或者是任凭幽灵摆布的夜被远处狂烈的狗叫声撕成碎片;他的各种奢望和梦想就可以从冰封的泥土里钻出来,等待着春暖花开。同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与兴奋。生活变得充实活泼起来。时间也如同他浑身血液沸腾着跳动着,有了延伸性和感知力。
王二嘎盼望着那一时刻的到来,然后一股脑儿把生活的压抑、烦躁、还有诸多的无可奈何瞬间地释放,奔流而去。没有几个人能体会到让他耐人寻味的激动和激动之余一次次的新生。
上天总是那样吝啬,很少眷顾于他饥渴的心。于是,他的生活不觉然毫无规律,说话也语无伦次。毕竟,王二嘎神经没有错乱,理智是清醒的,随时可以把时间的坐标校正到某一点上。第一次出现紫月亮是他爹告诉他的。他说,紫气东来,是好兆头。那天晚上,月亮渐渐变紫,轻雾在周围流转,形成薄薄的云翳,一只闲鹤从长空飞过,划出优美的弧线,桂花树在月宫里异常茂密。就在那一时刻,他降临了。从此,紫月亮成了他最大的向往。
他相信,有他存在的地方,就有紫月亮。平时,被太多虚伪的污垢蒙蔽了他的双眼,所以,他一直是痛苦的。如果不是他命里注定那个婴儿的出现,他会一直痛苦下去。也或者,因为那个小婴儿的出现,他改变了痛苦的方式。抱薪救火,到头来伤到的是自己。那天晚上,倘若他不出手相救,荼毒了一个生灵,同样也会内疚地痛苦一辈子,虽然不是自己亲自葬送。
伍蛮子喜欢从窗子看世界。尤其是从望远镜里,天空中自由飞翔的精灵让他眼花缭乱,然后可以联想到超然物外的事情。每逢此时,人格和尊严才不会被限制。不用再把自己锁在柜子里做人。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旷野枯树成行的地方蜿蜒盘踞着一条小河,里面的水经年累月没有停息过。夏日里的水很活泼,波光粼粼的。现在是冬季,冬季的水很瘦。这条河年代久远,无据可考。源头是从喜马拉雅山涓涓细流汇成的大河,又从大河分流而下。同样的一件事情,一个景观,可以把时空交错纵横拉得很长,又恍如隔世地联系在一起,织成一张缜密的网。现在的水穿越着古代的河床。事物发展的规律就是这么奇妙。现在的脑海也可以把十几年或几十年前的事情清晰地浮现出来,一如昨天。
他又把望远镜耷拉下来,在他的房屋后面隔着一段田地,就是一座新起的厂房。现在环保严峻得动辄上纲上线,这个厂依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烟囱里整日家黑烟汹涌着,翻滚着,非常傲慢地向空中飘散,就没有停息的意思。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背景。如果哪一天把他惹毛了,或者是确实证明他是这众生里一员——因为大半时间,他都很不自信。他怀疑自己只是生活在一个透明的玻璃世界里,他可以看到别人的喜怒哀乐,可以看到邻人很不小心拎着一桶泔水浇到他的槐树根下,却没有人能看到他的存在,所以,他推出的结论,他是虚无的,充其量是有着会吃喝拉撒的游魂。倘使他确信别人的世界里有他生活的影子,会毫不犹豫地告发,料定那老板即使神通广大,也会被罚得往南墙上撞。好了,现在他看到了一群装卸工正在吃力地往车上装着货物。那儿有王二嘎。对,就是那个戴着一顶帽子与旧狗皮膏药颜色毫无异样的家伙。他用奋斗的方式埋葬不堪回首的过往本无可厚非,令伍蛮子费解的是,当初介绍他来这儿工作仅是看不下去他失去喜莲,收废品又惨败,双重打击之下,为了不让他窝在家里触景生情而沉沦下去。怎知道孤家寡人一个,干起活来竟这么拼尽全力。
坐落于此的厂房不大,又窄又长,三面包围着树。严冬里枯枝败叶的。每次望向它,王二嘎心里就冷不丁打个寒颤,把自己的浮沉身世和此情此景捆绑在一起。来这儿不知不觉已经十余年,他的记忆还是很清晰的。自从知道与他无法割舍的女儿到底还是展翅高飞,心碎如扬尘。在伍蛮子的介绍下,来到了这儿,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伍蛮子对他关切的第三只眼睛,却在情感上与他隔阂着一层坚冰。这儿的夏,围墙外是枝叶婆娑,浓荫匝地的。这儿的冬,枯藤寥落。风带来了雪,雪荒芜了绿色的风情。岁月就这样静谧地轮回着,他依然无法释怀春去秋来的残败枝头。
而今恰是冬天的季节。冬天是任性的,收敛的,伺机而动的,也是最狡诈的。它把世界上所有青春和生命的芳华都降到了冰点。凛冽的风吹干了又一轮尘世的希冀,违背人们意愿地我行我素。风同时也吹进王二嘎半敞开的衣襟里,淌汗的肌肤凉森森的,中邪一样地抽搐着。他伸开手掌,一任寒风从他干瘪的手掌心里,从他枯柴的五指缝里滑过,木讷地凝视着,目光也开始呆滞起来。被风皴裂的一道道口子示威一样让他钻心地疼痛。
在他懵懂的记忆里,他的手掌五指并拢,对着太阳光照射,也是红润的,就像他爹经常带他到寺庙叩头祈福时见过佛像前燃亮着的红蜡烛。对于爹的印象,记忆短暂,但是有他的日子最是幸福。他从没有见过娘的模样。他爹在世时,只字不提。老倔头比他大上几岁。小时候出于好奇,他想让老倔头给他形容一下娘的模样,老倔头葫芦大的头颅一歪,鼻翼开始翕动,分布极不匀称,长短不齐的两簇绒毛在黑洞似的鼻孔里蠕动,让他怀疑是否钻进去两只作祟的蚂蚱。老倔头瞪他良久,才不以为然地反问:“你娘生你时,我乳臭未干,会记得吗?”
没有人愿意提起,反正穷苦人家百事哀,只听说他妈妈饿死得很惨。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一场暴病撒手人寰,他自此过着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的日子。二十几岁时,邻村一个叫小芳的姑娘经常与他一起乞讨。同路中人同命相连,虽未明媒正娶,也是形影不离。有一年,秋雨连绵,他们只能在一个村里乞讨。一大户人家不耐烦了,放狗咬他们。那条狗十分骄横,呲着牙,瞪着凶狠的眼睛,毛皮拧成了疙瘩,拼命地叫嚣,真是狗仗人势。王二嘎吃了亏,放出狠话,十年河东转河西,事儿可别做得太绝。那老头儿投以鄙夷的神色,发出刺耳的奸笑说,打量你小子一辈子也难转河西岸了。王二嘎的确没有转到河西,即使让他怜爱的小芳也给弄丢了性命。诱因是,他为了报复那为富不仁的老头儿,在讨饭棍上安了几根钉子,当那只讨厌的狗再次狂吠时,他就将棍递了过去。那狗很是疯狂,张口猛咬,结果被钉子扎得鲜血淋漓,嚎叫着狼狈逃窜了。那老头儿不干了,叫来了他的几个儿子。那几个儿子有着荡庄虎的诨名,将他们两个一顿暴打。王二嘎伤了大腿,倒还无妨,小芳伤的是脑袋,倒地后再没起来。他没有眼泪,抱着小芳浑身湿透余温尚存的躯体,却把剜心剖肝的悲恸哭成那年秋天连月不开的雨。
二
性情麻木了,注定是孤独的。长时间低智商的生活方式让他只知道干活,吃饭,走路,睡觉,仅此而已。寒冷的风凝结成气团侵袭着他的喉咙,当他将一袋袋沉重的货物搬上车时,就忘记了满目疮痍的日子,这也是他最好的疗伤方式。
车子装满了,司机很识趣地把车子开出老远,他们又开始重复经年累月的同一件事情,就是准备下一车子的货物。没有谁能够敲定他们究其是精神抖擞还是淡然内敛,反正每到月底,头儿发工资时,他们激动的神情直冲云霄,尤其是王二嘎,心里那种酸爽,恨不得能将一张捻出两张的效果来。好像他生活的全部就是为这些钞票而来。别人清点着钞票,他也清点着钞票。同工同酬,证明他还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在人格与尊严上找到了放置空间。
头儿是个胖子,他是技术厂长的小舅子,有些来头。很早以前做卤肉的,生意鼎盛到连锁。据说他牙口好,胃口好,店里的卤肉每天都让他吃去大半,那硕大带着软骨的猪耳朵,他可以三下五除二囫囵嚼上几口硬吞下去。他母亲再也看不下去了,勒令他去医院把胃切除大半,弃了生意,另寻他路。
撇开了卤肉生意,馋虫在他肚子里咕咕噜噜地闹腾。他意志力短,碰上馋虫抗议,就疲软了。好在还算机敏,割韭菜专业户到哪儿都是解放区,有想不尽的办法。在这点上,工人不含糊,尤其是曾经破罐子破摔的王二嘎,有人收容已是善莫大焉,更是慷慨。头儿的兜里被赛得满满当当,不敢带回家,只好就地消化,常常一个人蹲在遮雨棚下,望着尘霾漫空飞舞,猛吞猛咽,撑得直翻白眼。
货物聚得差不多了,后面的车子也识时务地开了过来,那人是老司机,车子刚刚停稳,就急不可耐地跳下车子,掏出一盒软苏,逐个敬烟。头儿连忙打着手势,喊着:“不可,不可,这儿严禁烟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逮到了,吃不了兜着走。”司机在江湖激流里搏击过,浑身还被潮水打得湿漉漉的,知道怎么样才是最好的结果,赶忙掏出两盒欲掖在头儿的衣兜里。头儿左边衣兜已经装满了零食,那是王二嘎下午送给他的火腿粽子。他赶忙侧了一下身子,示意他放在右兜里。
“头儿,安排好了,让这些装卸工给我码高一些,回头还有别的货要装。”那人一边把烟塞进兜里,一边陈述着他想要的效果。
头儿对于这么会看眼色行事的家伙很是中意,比手画脚地安排装车的方式。其实,头儿心眼不坏,只不过好占小便宜。每一次王二嘎给他些小恩惠,他都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推辞若许,这也是让王二嘎比较欣慰的一面,从某种角度上讲,他的尊严、人格得到了最起码的尊重,虽然破了那么一点小费。
车子装毕,就上了夜影。换了衣服,走出厂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落日似乎不忍离去,从西山之巅黑云缝隙里冒出一丝丝苍白无力的光亮。黑云不停地聚,不停地散,不停地变幻成山坳、松林等千奇百怪的图案。而后浓烈的云层滚动着向四周扩散,在低旷的空气中肆意狂奔,天色更加暗了,远处的树,近处的人被夜幕印成影影绰绰黑色的轮廓。
王二嘎倾慕黑夜,因为黑夜是属于幽灵的。幽灵的胆子够大,竟然可以妄为到嗤笑人类的怯懦,然后堂而皇之地干着他们自己想要的事情,强势主宰着这个世界,人类却只能很不情愿地退缩到有着亮光的地方。按这个逻辑推理,他无数次质问自己是否与幽灵同类,或者是人类的叛逆者,因为有一天夜里经老倔头点化,他看到过幽灵。那些鬼魂幽灵之类有的守着自己的墓穴,脸色苍白,目无表情,坐姿也特别,木头疙瘩一样搂着膝盖,一动也不动;有的从他们罅隙里穿来穿去。对于穿越结界的他们两个毫无敌意。
三
“嗨!王二嘎狗,咱们再下一盘棋吧!”也是在这样黢黑的夜里,老倔头舞动着双手,夜幕,雾霭都跟着抖动起来。
王二嘎狗是老倔头给他取的。他爹在世时,唤他王二嘎,他爹不在了,没有人再愿意和他搭话。传闻他的命太硬,是个不祥的克星,村里人像遇瘟神一样,看见他就远远地躲开了。比他再小一点孩子,想必得到他们爹娘的教唆,逃不过去,就吓得哇哇大哭,只有老倔头隔三差五地喊他几句,久而久之就喊上了这个绰号。有人这么叫他,就算是看得起他了。再说,给孩子取名都喜欢叫狗剩、狗蛋之类,说是不惹天上诸神注意,好养活,所以,他也不在乎老倔头怎么叫。王二嘎在家排行老二,他上面还有个哥,叫王大锤。在他们村西头,有个铁匠铺,主人姓沈,与他们家有亲戚关系,他的烘炉整日家烧得照亮半个天,小锤打点,大锤打实,天不明铺子里就叮叮当当。树梢上的鸟雀离好远落落脚就又被响声吓得飞走了。红彤彤的铁块子在他手里一摆弄,就成了换钱的宝贝。他爹希望他长大了跟着村西头的沈铁匠学点营生的手艺,就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大饥荒时,王大锤饿得皮包骨头,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能看到蠕动的肠子。每天不饥不饱地吃上一顿,就搬个木方凳在院子里楸树下一坐一晌,树上开败的喇叭花落下来,撒得他浑身都是,也不舍得挪动一下,生怕活动消耗体能。有一年,大户发慈悲布施,他一口气吃下一箩筐馒头,撑破了肚子没得治死了。
王二嘎非常喜欢在黑夜里与老倔头相遇,然后在他低矮的小屋子里点上油灯厮杀上几个回合。至少,这时候,他有彻心彻骨的存在感。不论自己棋技是多么差,输得有多惨烈。老倔头脸色黑亮,像极了炼钢的焦炭。不像王二嘎脸色蜡黄,充其量是营养不良。老倔头自嘲说,他娘怀他时,五行不全,村里人有吃观音土的,消化不了,就腹胀死了。他娘吃完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就跑到小煤窑偷炭渣和着树叶保命。天佑生灵,他没有胎死腹中,只不过落了个包黑脸。
历史上包黑子额上有个月牙,一到晚上就发光。他白天审人间官司,晚上审阴间沉冤。老倔头额上没有月牙,两只眼睛玻璃球一样地透彻,到了晚上,要是有绿色的光线照到他的脸上,人们会毫无疑义是一只狼在行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