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的深秋，也是这样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七八天。雨水浸透了群山厚地，层林尽寒。打落了墙角那株柿子树的黄叶，红红的柿子就像小灯笼似的挂满了枝头。
　　 一大早，院子里还有薄雾。鸡飞，狗跳，打翻了食盆，弄脏了院落。老人既要打扫，又要烧火做饭，自顾不暇，她就在院子里大声地喊叫我们起床。媳妇在试穿她那件暗红色的小方格薄棉袄，她搭配了黑色条绒裤，和一双精致的休闲小皮鞋。我很喜欢她这身打扮，素面自然，裹着她那曼妙生动的身躯，以及对未来生活火一样的热情。
　　 见我们迟迟不出，老人就进屋来唠叨。说，她刚去了村东头买了蛋糕，只有本地出的，看着就是没有达利园的好；说家里有香，是过年的时候剩下的，还多着呢不用买；说得去古城镇上买锡箔；家里的纸样也不多了，得买。她还嘱咐我们一定要把要买的东西写到纸上，免得到时候遗忘了什么。
　　 老人是我的丈母娘，她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利利索索，做事干干脆脆。她身板瘦薄，但声音硬朗，不断地催促我们早点收拾。说准备好的东西放在东舍桌子上的荆条篮子里了，那三只甲鱼在地上的小水桶里。媳妇一边回说知道了知道了，一边洗漱擦抹。
　　 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我的八字日主为癸卯，无根身弱。在36岁那年的流年为丁酉年，恰逢大运是乙酉。运，行至酉月酉日酉时，为五金克一木，且冲，卯木深陷绝境；火上浇油的是我的住宅位于我出生地的西南，刚好又是命中的病死墓绝之地。天赶地催，所以我是有大灾难的，非死即伤。老人知道了很是恐惶。俗话说，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知道了自然恳请算命先生施化解之法，她用笔纸记好了放进盒子里，再锁到抽屉里。然后，一天一天地算计着距黄道吉日的天数，提醒我们早早回家。
　　 我电话询问了先生，他说我的凶日应为2017年10月1号17～19时。
　　
　　 二
　　 古城镇十里长街在塬下，位于小浪底水库回淹区的北岸。这里是黄土岭，千沟百壑，南边却是高山峽谷，库区平湖森森烟波浩淼。从塬上到塬下落差大，行车在乡村公路上，七曲八拐一路俯冲。
　　 母女俩在车上有拉不完的家长里短。
　　 媳妇说：“妈，你年龄大了，不要太劳累，虽说三个孩子上学开销大，可是我哥嫂俩口在北京打工挣的也够了。”
　　 老人说：“我身体好着呢。这家里家外，门面差事有我老俩口顶着，你们就安心工作，什么都好着呢。”
　　 她说话间掏出烟来抽。老人烟瘾大，抽的烟劲也大，所以时不时地咳嗽一阵。
　　 峦头有柿树，兀自伫立。老人扭头边看边说：“你看那柿子多好没人要，以前人把柿子变着花样的吃。现在村里都是老婆婆老汉，爬不了树也挂不到屋檐上。我也只旋了两串柿疙瘩，两串柿饼，等捂出了霜，你们几个就都分了吧。”
　　 媳妇塞钱给她，她手挡胳膊挥，大声说：“给啥钱呢，你们现在正难过，我有钱，不要不要。”
　　 给的急了，她就把钱在车里猛甩乱丢，死活塞不进手里。
　　 她说：“我俩人现在还能干，农活短工啥都干，一年下来也不少挣呢。猪圈里的那两头猪，年底也就出栏了，到时候卖一头杀一头，你们都回来，热热闹闹过个年。”
　　 我说：“我要吃辣椒煸肥肠。”
　　 她说：“琪琪也爱吃肥肠，猪下水给你俩留着。”
　　 琪琪学习好上大学，老人心里最惦记她那大孙女了。
　　
　　 三
　　 到了集上，跑了几家杂货铺，买齐了东西准备走。老人猛然说：“哎呀，忘戴剪子了。”这剪子是用来把我穿过的秋衣剪口戳洞的。
　　 我俩一怔，我想：我这是有多大灾呀？难不成还真的要粉身碎骨吗？
　　 媳妇说：“都准备这么多了，剪子没戴就算了，这个就不做了吧。”
　　 老人坚决地说：“不行！该咋弄就必须咋弄，一定要按照人家说的来。”
　　 她说：“你俩还年轻，踏踏实实的干，谁家还没有个坎坎坷坷，你们几个都把日子过好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最终又买了把剪子。老人上车后，把两个篮子里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一件一件地检查，核对了一遍，才放心。
　　 天依旧阴沉，沿着岸边的公路往县城方向走。过了大桥，上坡下坡四五里，再拐两个大湾，到了与亳清河的交汇处靠边停了车。老人说：得从这里走着下去了。她前两天专门骑摩托过来看了一遍，就这地方合适。
　　 我们下了一段泥泞不堪的羊肠山道，再穿过一片笔直挺立的杨树林。树林里居然有铁船。来到岸边，这里水面开阔，视线极好。水那边，横山潜水去，河这边，断堤随河来，沙洲有窝水，滩头还有农田。
　　 老人寻了一块近水的草地，把贡品一一摆开。水果、白馍、蛋糕，各自分盘放在前面；汆过水的白肉，插了筷子放在后面；再把香炉放在跟前，最后把锡箔、元宝、纸样取出来堆放好了。
　　 她神色凝重做的一丝不苟。她说：“祭祀神灵的东西一定要干净，主次排序不能乱放。”然后，让我恭恭敬敬的跪下，燃香，烧纸，敬酒，对着上天后地四方神灵，心诚地忏罪、感恩。
　　 母女俩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旁边，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鲜活一沧桑，一过去一未来，殷殷之情，拳拳之爱，就像这亳清河水无声，深流。
　　 忽然，云低风起，纸灰如黑蝶飞舞，那三只甲鱼嗅到了河水潮气在桶里狂乱起来。甲鱼也叫忘八，放生这本要煮肉炖汤的神物，意思是不能做忘了“礼义廉耻孝悌忠信”这八字的人。
　　 老人先把我那件戳有破洞的衣服折叠好了，放在草丛里代我遭难，或许，这件衣服会成为小动物们的越冬御寒之物。她再过来，用朱砂在龟壳上写了我的生辰八字。甲鱼凶猛通灵，首如龙身似龟，当属玄武，就让这神兽带上我的个人密码，还有前生今世的罪业，一并潜江入海去吧。所以，我要磕头感谢它们。
　　 年年有罪业，必须一岁一叩首。待灰飞烟灭，还要把面点蛋糕掰碎了，撒开。让地上的鸟禽走兽，水里的鱼虫蟹虾，还有四面八方的孤魂野鬼都来食吃了，我的厄运劫难也就随之去了，就能平平安安的终老一生了。
　　 媳妇收拾杂什，老人就挎着篮子到岸边，到草地，到农田去散食。草衰秋寒，落叶底下有积水，她的鞋子湿透了，裤腿上还沾满了泥巴。她神色端庄，灰白的头发被风吹的凌乱，由于胳膊甩的用力，她削瘦的身体有时会被带的倾斜。恍惚间，老人就是佛是神是一座山是一条大河，她撒下的是希望，种下的是一颗福佑子女们虔诚的心。
　　 天高地厚，福兮众生；敬畏万物，福延不绝。
　　
　　 四
　　 如今，我已安然的度过了我那所谓的劫难日，老人却去世了。
　　 这两年我过的实在难堪，不值一提。琪琪发文说她梦到奶奶了，情真意切，说的和真的似的。
　　 岁月就像那亳清河水静静地流淌，生活总要继续，谁家没有坎坷事？给自己力量，相信未来还是很美好的！
　　 老人去世那天正是我2017年的生日。每每想起此事，怎能不让我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