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居小城久了，有一种莫名的烦躁袭上我的心头，如藤蔓缠心，让我不能自己。我忽想去乡下转转，看看风景，呼吸呼吸庄稼地里透出的新鲜空气，或许能改变自己的心境。
　　 吃罢早饭，我搭一辆顺风车漫无目的出发了。出城十来里，我便下了车，走进了丰收在望的海西农村。五月的风，撩开了海西乡村略显粗犷而不失娇媚的面纱，只见白杨婆娑，麦浪滚滚，懒猫卧萌，游狗逐鸡，小河里游鱼戏水，河堤上驴螺撒欢。虽不是饭时，星罗棋布的村庄里依然有炊烟飘出……五月海西风光旖旎，美得让我有些心旌摇曳，我由衷地感叹：“北国的杨柳也温柔”。
　　 不远处，毛驴三三两两悠闲地嚼着嫩草，时不时地哞几声，粗俗的驴叫声和着清爽的夏风，让我格外受用。我循着驴叫声，朝一只硕壮的驴走去，驴对我这位不速之客毫不理会。我忽见驴腚上有只肥硕的牛虻贪婪地吸吮着驴血，我打小爱逮蜂扑蝶，见了牛虻，我兴致一下被撩拔起来。我下着腰，蹑手蹑脚地朝驴挪过去，瞅准牛虻，屏住呼吸，扬起手，“啪”地朝驴腚拍去……实如其来的一掌把驴吓懵了，它本能地尥起蹶子，“突”一下，驴蹄不偏不倚正踢中我的印堂，我顿时失去知觉，醒来已是两月后的事了。前几日，我方能辨出东西，日出为东，日落为西，早已在我大脑里落下根，生了根的东西，哪能轻易给驴踢飞了，只是从此南北咋也分不清了。
　　 海西乡下，散养的毛驴多如牛毛，谁是踢我的驴主，忙乎半月，竟无半点眉目。倔驴无知，尥蹶是其天性，我无事撩驴，挨踢纯属咎由自取。谁家驴肇事，驴主多半是心知肚明的，驴看似散养，但每头驴的背后都有一双关注的眼睛，你若不信，在驴腚上戳一刀，不到十分钟便有人怒目圆睁地站在你面前。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驴主不登门谢过，心平气静地想想，也是可以理解的。索赔已无半点指望了，但比索赔不成更严重的是：医生说我大脑受创，造成了智力不可逆的损伤。医生叽哩嘟噜地说着，还时不时地带出一串生僻词汇，依我现在这智商如何消化得了。我也曾舞文弄墨，虽跟文化人沾不上半点边，可每每酒喝大了，也如落泊文人酸文醋字地感慨一番。我头脑挨驴踢坏了，从今往后，不要说文化，连斗大的字我恐怕也认不得几个。从前再也回不去了，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涌上心头。我凝神聚气，聚集离散的眼光，学作文化人的模样，对天长叹一声。
　　 老伴隔三岔五，请假陪我，即使上班，每隔半小时就电话查询一番，一再告诫我，万不可独自出门，门外道路纵横交错，高楼栉比鳞次，出门极易找不到北，回不了家。被驴踢已数月，伤口早已愈合，我迷迷糊糊记得有位高人说过，上帝若是给你关上一扇门，必定给你打开一扇窗。被驴踢后，胃口忽然变得出奇的好，逮啥吃啥，肚子好似一个无底洞，身上肉也呼呼地疯长，站着我已看不到自己脚趾了。只是头脑越发浆糊了，一日，老伴下班回家，我竟愣神半天，呐呐地问：“大妹子，天快黑了，你不回家，到我家干吗？”老伴闻言，掩面长泣。
　　 曾几何时，我啖肉喝酒，或歌或诗，高谈阔论，纵横捭阖，星沫飞溅，上知嫦娥寂寞桂花冷月度春秋，下晓白娘思凡雷峰塔下熬岁月，古懂西施亡吴其间是是非非，今通冰冰漏税事外弯弯绕绕……酒席间但有话题，我都能装“能币豆”对上几句，有我之处，便无冷清。现如今，我嘴角流涎，目光呆滞，行动迟缓，与傻子并无差别。“年年月月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曾自诩球手诗人，现竟然落此境地，着实让人唏嘘不已。前日去吃席，亲戚见我窘况，不禁得感伤落泪。亲戚的眼泪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对我而言，人身上最脆弱的既非筋骨，也非皮肉，而是大脑，有一点风吹草动，我的大脑便如风雨中飘摇的一叶孤舟。别的部位即便受伤，只要料理得当，恢复如初也非难事，大脑则不然，一旦受伤，想恢复如初，如登青天。一个人仅仅骨肉强壮，不是强大，只有大脑康健，神经坚强，这才是真正的强大，这种强大才是不可战胜的。
　　 驴伤我脑，看似偶然，实则非也，或许早晚都会有此一劫，只是表现形式和时机不同罢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命中的无常，我真的没有法子躲避。一位挚友曾劝我，一切的结局都是最好的安排。想想真的蛮有道理，既然无法左右，怨天尤人于事无补，自怨自艾也不可取，不如坦然面对，勇敢地接受一切，风雨过后，或许不远处便有绚烂的彩虹。
　　 我除善心犹存，智力竟如幼童，往事虽偶尔记起，但事与时，人与名实无力正确对接。静养期间，我自顾不暇，迎来送往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各位亲友，我若有失礼怠慢之处，非我本心，切莫与我计较。
　　 今天对我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说特殊，是因为今天是我六十岁生日，哪想到我在尘世不经意间已厮混一个甲子了，时间真是指缝间的流沙啊！感谢上苍垂怜，给了我一天的清醒，让我艰难写成此文。
　　 新月如初，我已非我，驴啊，你这一蹄子让忘记了过去，我生命中许多美好的过往成了烟云，是我的不幸；驴啊，你这一蹄子把我原本不多的智商踢到九霄云外，使我无力再思将来，少去了只有清醒才能领略得到的痛，或许是我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