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韵】我的村庄(散文)
一
每次在漆黑无风的夜里,或是当我陷入孤独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想起我的村庄。
在一条充满荒凉的沟里,我的村庄被无数个梦包裹着。村庄的四壁是梦做成的,村庄里的人躺在梦幻的世界中,每个人都做着不一样的梦。我为什么喜欢漆黑的夜?在这样的夜里,我可以看到无数个冒泡的梦,是通过狗的眼睛看到的。据说狗在漆黑的夜里可以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村里人都说那是鬼,饿死的鬼,被人害死的鬼,受不了穷日子自杀的鬼……反正是脏东西。狗看到了就要对着它们哭嚎,所以它在夜里的叫声听起来尤为凄惨。但我不这样认为,肯定是庄稼人的梦从土房里飘出来了,狗想把它留住,或者想以此告诫庄稼人,梦飘走了。
我为什么讨厌风?风在我的村庄里是个坏东西,它嘶叫着从沟口涌进来,我正在观赏的梦就破碎了,就像吹起的肥皂泡,散开在村庄的天空。梦把云冲散,无数个星星眨着眼睛俯瞰村庄,那些星星是梦的眼睛。不信你数数,村庄里有多少个人,天空就有多少颗星星。
每个人的头顶都顶着一片青天,天灵盖正对的高处有一颗闪烁的星星。有时候,天空飘来一朵云彩,不偏不倚挡住一颗星,星子底下的人就要迷失方向。他的梦被云彩阻断了,没有梦就无法看清前方的道路。所以在我的村庄里,很多人都厌烦云彩,天空里的云一聚堆,所有人的梦变得飘忽,村子里所有的狗对着天空吠叫。太吵了,吵得无法入睡,睡不着就不能生出新的梦,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但我偏偏喜欢漆黑的夜晚,越黑越好,天空中没有别人的梦,这样我回忆起来的梦就好像远在童年。
童年也是由梦构成的,我童年里的村庄发生过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说王老二家的驴踢死了一头羊,我就把这件事记在脑子里;风把我家的草垛儿掀翻了,我也要把它记在脑子里;我在放驴的时候抓住了一只黄鼠崽子,养一段时间它便与我形影不离,我更要把它记在脑子里……我要记住的事物太多了,我怕自己的脑子储存量不够,便把它们悄悄地隐藏在我的梦里。十几年了,我的梦在村庄里堆成了山,村庄里粮食吃完的时候,我就靠这些梦活着。
二
我分明活在远在天边的都市里,可是我的梦并没有从村庄里走出来。这让我一整天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初次和我接触的人显得有些紧张,他心里肯定会这样想:“这个人状态太差了,赶紧离他远一点。”接触时间长了,他们发现我老是这个样子,习以为常,就不觉得奇怪。有人甚至愿意和我做朋友,走过来摸摸我的手,捏捏我的额头,以此传递他对我的信任。人嘛,在一个地方混的时间长了,总会无缘无故地多一些朋友。我料定他们没看到我在漆黑中的状态,有微笑的深情,有深邃而又闪着光芒的眼神,我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是我的秘密,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不,确切地说,甚至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
黑夜里,我走进了童年时期的村庄,村庄也渐渐走进了我的心胸。我的心里装着村子里的荒草、阡陌、田地、狗吠……这让我看起来像极了庄稼汉、乡巴佬。我看见一条尘土扬起的土路向深沟里蜿蜒,路两侧的冰草叶片上覆上一层土,原本的绿色渐渐隐退,土色随之堆积起来。这阵尘土是一头黑驴扬起来的,它咯噔咯噔跑在乡间的土路上,蹄子下踩出一朵朵花儿。村庄正是驴撒欢的地方,种子都种在地里,再也没有驴什么事,一头一头的驴被撒开,任由自己奔跑。通驴性的人知道村庄里的驴不会跑错路,通人性的驴则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撒欢,这是长久以来人与驴达成的默契。驴看见我便嚎叫起来,腿抬得更高,姿势由奔跑变成了跳跃。村庄里的驴我都认识,一头老态龙钟的黑驴,一头愣头愣脑的灰驴,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所以我断定,村庄里唯有人最耐活,能活倒一切事物。夜更黑了,村庄的模样更加清晰,除了刚才那条土路和路上奔跑的黑驴,我还看见了一排排高低错路的土房子,拴在院子里的狗。看见狗就是走进村庄的深处了,我看见母亲正在拾掇驴圈,她还是那么勤快,那么爱干净,总想让一头驴看起来人模人样。
我原本属羊,在大千的世界里学会了温顺,可是一脚踏进村庄的地界,我就立马变成属驴的了。父亲也时常骂我是一头倔驴,属于缰绳拴不住的那种,这我得承认,在村庄里不作头驴就对不起村庄。如果在远处有人骂我是倔驴,我就得跟他急。分明是头羊,他硬要说成驴,他是在侮辱我在红尘里的韧性,或者是我在黄尘里的驴性。人原本有两性,有些人是善与恶,有些人则是白与黑。我与人不同,我是通驴性的。在村庄的黄尘里,我变成驴,有股子倔劲,不倔就扛不起锄头。在城市的红尘中,我则变成羊,温顺至极,可以挨闪着寒芒的刀子。刀子从我的胸膛里捅进去,热腾腾的鲜血涌出膛口,我不敢言喘,低下头把泼在地上的血舔干净。好在我还有我的村庄,当我变成一头驴的时候就无所顾忌了,村庄里的人能够包容一切,特别是驴。我的村庄是长着驴腿的地方,很多事物都驮在驴背上,房子、树木、大田……有一天驴倒下了,村庄便再也站不起来。
有一段时间,我很容易在漆黑的夜晚独自走进村庄。周围鼾声四起,有些人在梦呓中发财,有些人在梦呓中升官,这令我无端地焦躁起来。我不想听见别人的黄粱美梦,索性在耳朵里塞两团驴毛,督促自己快些行走,这样就能早些到达村庄。听见驴叫说明我离村庄已经很近了,驴毛的好处是它能够挡住所有的声音,却丝毫不影响我倾听村庄里的驴叫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悠扬而又绵长,而后叫声越来越大。先是一头驴在叫,领头的驴仰着脖子扯上几声,村子里所有的驴便跟着号叫起来。这时候我的血液里充满了力量,好像自己顷刻间变成了一头年轻力壮的叫驴,能够驮起来压在村口最重的石头。原来藏满村庄物件的心胸是被这块石头堵住了,任何人绝对能够想到当我把堵住村口的大石头搬开以后,我的村庄是何等的明朗和轻盈。啊,感谢驴,感谢我自己,更得感谢我的母亲!
我记住母亲以前的告诫,听见驴叫声就要学着洞悉穿透这些声音的坚硬,领悟了坚硬就能在村庄里驮起一片天。母亲在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已经把我看成了一头驴。我是个听话的孩子,母亲的告诫一直未曾忘记,所以很多时候我见人就说,我是驴,村庄里的驴。此前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在这般凶狠的世界中生存,全凭了以后学来的羊性。我的“韧”是从羊身上学来的,这让我能够跻身在任何一条狭窄的缝隙中。但是焦躁的那段时间,从我的村庄里进进出出,我发现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得重拾村庄里的驴性,确切地说是驴性中的“坚”,这让我再次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显得游刃有余,可以让自己在离开村庄的时候活得更有底气。
可是时间长了,我还得去我的村庄里逛一圈,时刻提醒我自己:你是一头驴。
三
我又在做梦,又在说驴话了。
有人说喜欢做梦的人是孤独的,梦会把人的灵魂困在一个围城里。就像我的文字,一遍又一遍地阐述村庄的时候,有人便开始嘲笑和调侃,说我的魂已经彻底埋没在村庄的黄土下。孤独感由此而生,但我并不介意让孤独包裹起来。在这个肆意喧闹的世界里,谁能说孤独不是最好的粮食?
往村里走的一路上,我都在重新找回藏在童年深处的梦,都在回想村庄里的声音。当我听见第一声驴叫的时候,踏实感迎面扑来。我知道现在的村庄还是我那个村庄,虽然我不知道这个村庄与现实中的汪家沟有多少距离。但我从来没有丢失一种信仰,出于对狗的推崇,对驴的喜爱,我要让我的村庄在红尘之中永垂不朽。
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习惯离开汪家沟的日子,当沟口消失在记忆深处时,我仿若丢失了所有的底气。后来我渐渐学会构建自己的村庄,描摹汪家沟的烟火气息和纯粹神情。我的村庄里自然容不下太多人,我让驴占据了多数的空间,把自己安放在一片驴声狗吠中。在红尘世界里行走了太久,我再也不愿看到一些生面孔。汪家沟里有太多的驴和狗,我熟悉它们,所以我的村庄里应当有它们的身影。我在汪家沟行走了十几年,离开之后才真正看清他们。
我的村庄,杂草凌乱的沟壑中,有一排排低矮破旧的土房。梦在屋子的上空萦绕,散开,把村庄包裹得坚实而又厚重。一场场的风在沟口停住,绕开梁子,吹到别处去了。村子里的狗都姓周,能解开一个又一个迷失的梦;村子里的驴都姓杨,有一股子倔劲。我在村庄里独自徘徊,做着别人无法透析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