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是我小学时的同桌，比我大两岁，黑黑胖胖的，高我半头多。原本就难看的脸上还有不少雀斑，辫子梳得也没有其他女同学好看，还土里土气用黑毛线扎着。我极讨厌老师把这么丑的女同学安排跟我坐，我把对老师的怨恨全都迁怒在阿娇身上。
　　 两人刚坐在一起，我就在桌子中间划了一道线，严厉警告她这是“三八线”，越线后果自负。
　　 开学后，对这条线我熟视无睹，想过就过，可她若不慎过线，对她我就狠狠的，有时我还把铅笔削得尖尖的，笔尖朝着阿娇，用胳膊压着笔的另一端，当阿娇发出“啊哟”一声时，我虽显出一副无辜而略带同情的样子，但心里却乐开了花。她有些憨，对我的恶作剧似乎并不介意。
　　 我上小学时，读书极不用功，基本上是上课特别迷糊，下课格外清醒，老师上课讲什么我一概不知，下课谁跟谁有过节，哪里有好玩的，我了如指掌。有时，我看着她傻乎乎听课的样子，心里就来气：真是傻气透了，这年头书有啥好读的，读好读孬，长大了还不是到生产队混工分，识几个字认得钱，出门认得地名就行了。不过临近期末考试，我心里还是有些着急，啥也不会，总不能捧几个“鸭蛋”回家跟父母交差吧？父亲曾是私塾老师，母亲也识文断字，虽然他们整天忙于生计，平日里没功夫过问我读书，但蛮在意我的成绩报告单的，每次我的成绩报告单他们都会看得很认真，看着我多半徘徊在及格线的分数，母亲摘下老花眼镜，叹口气便不说什么。若连及格都考不上。一旦喋喋不休地责怪起来，那日子肯定是不好过。所以，临近考试那些天，我会主动和她套近乎，并拿些旧书、旧本子给她做毽子玩。等关系缓和了，便提出考试时给我抄抄。因为她的成绩也很一般，所以我抄得格外认真，不然抄疏忽了，就摊上事了。那时，她考多少，我基本上也考多少。父母那边蒙混过关后没几天，我又和她恢复“冷战”状态，她在“三八”线那边磕头磕脑地学习，我在“三八”线这边想着下课玩啥好玩的。
　　 阿娇的家离学校只有半里来路，我们小学就在大队部，和碾米厂、茶馆、医疗站、拖拉机站、代销店、大礼堂、大队食堂都在一块，大队部是全大队最热闹的地方。人们空闲了都喜欢到大队转转，阿娇她寡居的母亲有事没事就会来大队部。她母亲三十出点头，相貌极为普通，却爱穿红戴绿，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还描眉涂口红，在当时是十分时髦的。她的名声不太好。那时我在学习上不长记性，但对校外的事耳根却长得很，对她母亲的风言风雨早有耳闻，传闻她在外头有好几个相好的，没有想到她竟然是阿娇的母亲。
　　 阿娇非常厌恶她的母亲，母亲到班上来，她就从后门走；母亲来过后，她总是头低低的，几天都不与同学说话，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后来我不知咋的，不想在考试时抄她的了，可能是抄这么丑，成绩也不好的女同学，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上课开始认真听讲了，到了四年级时，我的成绩要比她好多了，但考试时，她从来不抄我的，她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考多考少。我对她依旧不冷不热，一周也说不上三两句话。自打把她跟她母亲对上号之后，我觉得她也蛮可怜的，她无意越过“三八线”我也不去理会。她偶尔跟班上同学发生口角，我也会帮着她。当时我的玩伴多，而且还是村里的“孩儿王”，说句话在班上还是有份量的，有我在，班上也没有人敢欺负她。到了五年级下半学期，她辍学了。在农村，女孩子读书读到十三、四岁回家种地是极为平常的。阿娇辍学时，我在班上成绩已经不错了，我竟然偶尔能在学校的墙报上发表文章了。
　　 我进步后，班主任也就不再“惩罚”我了，安排一个男同学跟我坐。看着那条清晰的“三八线”，我会莫名地想起阿娇，想着她的认真，想着她的沉默，想着她身后的母亲，但从来没想起过她的丑陋。
　　 后来，我到外省读书了，繁重的学习压力，陌生的生活环境，让我无遐顾及外界的是是非非，对小学的事也想得很少，梦里从来没有阿娇的影子，梦外也未曾想起过她。放暑假回家，家里人对我挺客气的，没叫我下地干活。我毕业就能吃上公家饭，而且还是个干部编制，提起我家人也觉得有些面子，我放假在家歇歇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十八岁离开农村，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在生产队的工分是7.2分，而全村妇女最高的工分只有6.5分。星期天放学下地干活，我很自觉地跟着汉子们一起干，多半的农活我都会，尤其插秧挑担和整劳力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曾经的7.2分劳力，大忙季节闲坐在家里，心里真得不自在，我就跟着哥嫂下地了。
　　 夏收夏种的江南农村像油锅里滴进了沸水，到处嘈杂得很。这是一年最紧要的关头，一旦过了立秋，插下的秧收成会受很大的影响。那些天，家家户户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苦苦地撑着，三四年没有干过农活了，乍一干起来身子骨累得像散了架似的，难得回家做点农活，也不好意思叫苦叫累。好不容易熬到饭时，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回家喝酒吃肉了。一到家，我拎起茶壶“咕咚咕咚”灌了一气，嘴角还没来得及擦干，买菜回来的嫂子一惊一乍地说：“杨街的阿娇喝“敌敌畏”死了，他弟弟也喝了，送到半路就咽气了，真可怜啊。”我慒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自杀呢。坐在饭桌前，同桌时的阿娇占满了我的脑海，满桌的菜，一点也勾不起我的食欲，我一口菜没吃，喝了半碗烧酒，朝阿娇家的方向走去。
　　 阿娇离开学校后，一直在家干农活。她母亲是个不着调的女人，对地里的事不很上心。阿娇一回家，她倒落个自在，把地里的活一鼓脑地摞给了阿娇，自己到大队部跟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打情骂俏。在地里时间长了，关于她母亲传闻有意无意地会落在她的脚下，阿娇木讷的性格里又多了些自卑。年轻人气力如泉水，歇歇就又有了，可积郁在心的沉重如同雨天拖稻草，越来越重。对母亲由厌烦也渐渐地变成了憎恨。有时心里实在堵得慌，她就带着未成年的弟弟到溪边转转。她和弟弟很少串门，家里也没电视，一到天黑，在破旧的屋檐下，姐弟俩坐在竹椅上，无聊地数着天上的星星。
　　 那天，天闷得很，阿娇带着弟弟在地里忙着。到了中午时分，她母亲才懒洋洋地到了地里闲转。看着地头悠闲嗑着瓜子的母亲，再看看地里忙得浑身湿透汗水的弟弟，阿娇想，天下哪有这样当娘的？她顾不得人家说三道四，和母亲吵了起来。此刻，她大脑像失去控制似的，把多年来的憋屈统统地倾泄在母亲身上。她母亲被女儿冷不丁数落气得在地里嚎啕大哭。这些年来，她感觉到女儿对自己不满，没有想到女儿竟然敢当面指责自己，若不是为这双儿女自己早改嫁了，还能让人家背后指指戳戳说三道四吗？女儿看到的是，她没下地干活，看不到的是，她虽闲转，但偶尔也做点小生意，多多少少也贴补过家用？她越想越气，扭头走了。
　　 天越来越阴，厚重的乌云离村头的樟树越来越近，要下雨了，割好的稻子一泡水就发芽了，那可是自己半年的心血，一家人的指望。人家女割男挑，有帮有衬地忙碌着，再看看自家摊在地里稻穗，阿娇感到了痛心彻肺得无助与绝望。天闷得让她觉得喘每口气都那样得累，阿娇觉得活着是如此得艰难和乏味，真是太累了，她好想歇歇……她木然地回到家里，拧开了放在桌底下的“敌敌畏”……
　　 姐姐回家半天还不回来，她弟弟觉得有些奇怪，回家一看，姐姐已经咽气了，他搂着死去的姐姐哭得死去活来。那时邻居都在地里忙，母亲不知到哪儿鬼混了。她弟弟越哭越伤心，姐都死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啊？他捧起姐姐喝剩下的农药瓶，一仰脖子，一股脑地倒进了肚子。
　　 傍晚时分，捂了一天的雨终于倾泄下来了。忙碌的地里显得空空落落，平时爱在雨天玩耍的孩子都被大人带回了家；树下的鸡缩着头，夹着湿淋淋的翅膀，蔫蔫地挤在一块；豆大的雨滴路面的积水处溅起一个个水泡，瞬即又被新雨滴打碎。除了雨声，整个村子显得格外安静。
　　 天黑了，雨也停了，村子安静得仿佛连空气都要凝固似的，家家都草草吃了晚饭，早早睡了。
　　 在我的记忆中，雨后夏夜的渠道上是非常热闹的，人们摇着麦桔做的扇子，天南地北地闲扯着，清清的渠水从脚下流过，时有时无的夏风从身上掠过，这是劳累一天的村民最惬意的时光。因为阿娇姐弟的去世，渠道上空无一人。如水的月光冷冷地照在夏收凌乱的地里，青蛙、蟋蟀在孤寂的夜里时断时续地叫着，在盛夏的夜里，一切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