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守护神(小说·家园)
一
大乱子的外甥当上生产队长不久,就让大乱子当了村护林员。
老护林员周正礼,只好从这岗位上退下来靠边站。他为集体看护了十几年的洋槐林。只好服从命令,回家当一名猪保,负责猪包圈的活儿。
周正礼卷了铺盖,挑在肩上,走出小屋。
他恋恋不舍,看了几眼住守了十几年的小土坯房子,又看了几眼高水河渠上莽莽苍苍的洋槐树林,便将手里一把别致的红铜钥匙交到大乱子手中。
“这条高水河渠,堤南北长四百五十米,宽三十一米,堤上共生长成年槐林两千一百一十棵,幼年洋槐苗三百棵……现在,我把它们全部交与你了!”周正礼像在战场上移交阵地一样郑重其事地对大乱子说。
大乱子一边接过钥匙,一边握住周正礼老树皮一般的双手,感激涕零地说:“大表哥,请您放心,本人有能力管理好这片林地……我们的队长让你回家当一名猪保,自有他的主意。大表哥,你不是还会剃头这门手艺吗?咱们村唯一一个剃头匠,前不久搬进城里去了。村上没有一个剃头匠怎么好呢?”
周正礼把肩上的担子转悠了一下,换了一个肩膀,用疑惑不定的目光审视一番大乱子。最后,他把眼神落在大乱子那一头鸟窝似的长发上,“表弟,我现在想给你理理头发再走!”
大乱子面有难色,急忙摆手推辞说:“表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今日是丁卯日,不宜剃头,还是改日劳你大驾吧!”
“瞧你的这副样子,活像一个长毛贼呢!”说完,周正礼挺起胸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跨步踏上回家的路……
周正礼走远了。
大乱子仰脸朝天大笑一番,“哈哈,哈哈……高水河啊,洋槐林!今天,我终于成为你的主人了!”
二
多少年来,大乱子做梦都想成为这片林子的守护人。
五八年大跃进,村子里修建了高水河渠。同年冬春,在渠堤上栽种了这片林地。多年来,在老红军孟凡金的努力培育下,高水河渠的洋槐林已是长大成林。村上干部群众,谁家缺少房料或者铣柄叉杠,去找村干部写一张白纸条子签个字,就能如愿以偿。
孟凡金老人守护这片林地十几年,直到病死。
村干部根据老红军孟凡金的遗愿,就把他的遗体安葬在高水河渠的洋槐树丛林里。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后来,周正礼住进了孟凡金老人的土坯茅草屋里。这是一间没有十个平方米的“丁头炮子”,房门后面搁置几把陈旧的铁叉铁锨、斧头剁刀,还有一块周正礼给人剃头用的磨刀石。
记得一个冬天里,收完备户,万木萧疏。趁着月黑猫头鹰叫,大乱子拿着村干部批给他的白纸条,怀里揣着一条大前门香烟,登门来找周正礼。
周正礼当即收下白条,却拒绝收下那条香烟。他心里似乎明白。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
最后,大乱子面红脖子粗地把香烟硬塞在周正礼的怀里。
“好好好,表弟,我收下,我收下!”周正礼灵机一动地说着,把大前门接在手里,问道:“短话不用长说,表弟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让表哥多给我一棵树。我是想送给一个生产队长……”
不等大乱子说完,冷不防周正礼已将那条大前门香烟朝他的头上猛砸过来。
大乱子吃惊地张大了嘴,捡起香烟,落荒而逃……
此事,大乱子一直耿耿于怀,伺机有一天要报仇雪恨。
三
大红的太阳终于转到大乱子的门前,他自然非常得意。
瞧着四下无人,野地静悄悄,他跨起筐头,拿起镰刀,独自在洋槐林里手舞足蹈唱起来……
“正月里柳狗子花儿黄,商朝里有个无道昏君商纣王,他为苏妲己造就摘心楼一座,逼得比干丞相扒心亡,元旦日裘夫人坠楼死,朝廷内逼反飞虎武成王,姜子牙斩将封神西岐地,他背驮周文王行走八百八十步稳稳当当……二月里——”
正自得意忘形呢,一不留神,一头撞在一棵洋槐树干上。他不由地猛一抬头,前方林间闪现出一处小小的空地。
他仔细一看,大吃一惊。
怎么会来到老红军孟凡金的墓前呢?
只见老人的墓前,长满了绿茸茸的狗茅草。
他狂舞着镰刀,一个劲儿割满了两筐头青草。手中的镰刀钝了,人也疲劳了,两眼酸涩的。初夏的熏风吹拂着他的周身,洋槐林的绿荫恰好照落在孟凡金老人的坟丘上。大乱子身不由己地在孟凡金老人的坟丘上躺了下来……
当他梦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上一块地方无遮无盖,凉丝丝的轻松。
他伸手一摸,坏了!发现头当顶少了巴掌大一块头发……
啊?是鬼剃头!
这事非同小可!仿佛一股寒流侵入他的肌肤。
他仰起头来,望了一眼树梢上的日头,像是为自己壮胆,又镇定自语地说:“怕什么,光天化日之下!”
起身,他想离开。可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于是,他将孟凡金的石碑轻轻地踢了一脚,开起玩笑来,“老鬼,是你给我剃的头吧?”
要不是谁剃了我的头呢?
高水河远离村庄,平时很少有人光顾,唯有那个周正礼不知趣,时常出村到小沈村剃头。每经此地,他总要跟大乱子坐一会儿,聊一些闲话……
这叫大乱子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个老东西,是不是打我的鬼主意呢?看来我得提防着他。
四
老红军孟凡金在世时,周正礼跟随老人家学会了剃头理发。
以后,他也为村上的人理发。
离高水渠东面不远处,坐落着小沈村,村上几十户人家。周正礼在高水渠上看护林木时,男人们时常来高水渠上找周正礼理发。一个头,理一次两毛钱。有的农户嫌给零钱麻烦,直到年底生产队分红时,才把钱一起给他。有时候理发挨号,个别人有急事,想插号先剃。周正礼偶尔跟年岁相仿、脾气相投的人打趣说:“想办什么事儿,把头留在我这儿,只管放心走吧!”
这天,周正礼挑起剃头担儿,跟大乱子告别了。大乱子自斟自饮,多喝了几杯酒,一觉天亮了。早上起来做饭,大米袋子不见了。他到处寻找,竟然在屋后的草堆里找到了。他有些纳闷,昨晚米袋子还放置在床头,怎么会长了腿?
他疑心是周正礼捣的鬼。
后来,在他喝酒醒来之后,他发现屋子里的东西,被移动了方位:一壶油自己跑到了河边的草丛里,手电筒也不见了!
他不敢相信。
莫非真的出鬼啦?也许是孟凡金那个死鬼对我有意见,故意来吓唬我。
是想把我赶走吗?
怪事一桩接着一桩地发生……
大乱子咬紧牙缝,却从来就没跟别人提起过。
他假装镇定自若,每天看护林子,把林间的杂草收割起来,喂养他的牯牛。又把每棵树下部的枝杈剪下来,捆成堆。过一段时间,就送一车干树枝回家。
有一天,他在看守茅棚周围寻找他的手电筒,正好遇见了周正礼。
周正礼先开腔说:“你找手电筒吗?”
“是啊!”
周正礼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叉子上说:“那不是吗?”
大乱子从树叉上取下手电筒,长叹了一声,说道:“说一定是哪个促狭鬼跟我过不去!”
周正礼手指着树木边缘的一堆粪便说:“这是狗屙的吗?”
大乱子这才恍然大悟。
那是前天天擦黑时,他偷偷回家途中的杰作。当时,他解完手,提起裤子就走,把手电筒忘记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点头默认,说:“人老了,不值钱,走一步就掉一个钱。”
就听周正礼说:“你好像是有别的事情分心了。”
“没有啊没有!我是属猪的,吃了睡,睡了吃!谁人像你?又干猪包圈,又当剃头匠。从早到晚,有精又有神的。”
五
这天傍晚,大乱子卸下车上的干树枝,急忙坐上牛车,力争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往高水河渠堤。
出了家门,他扬一扬拿在手里的皮鞭,裂开他的蛤蟆嘴,用一种怪腔怪调唱起歌来:
长鞭喔,那个咿呀甩,
哎,啪啪地响嗷,哎嗨咿呀,赶起那个大车,
出了庄喔,出了庄喔……
不等他唱完青松岭,大牯牛竖起耳朵,翘起尾巴,圆睁着血淋淋的双眼,在高水河渠堤上疯狂地奔跑起来……
这可真是,车轮飞奔牛蹄儿忙了。
大乱子哪能驾驭得住呢?
牛车经过孟凡金的墓侧,墓碑上“孟凡金”三个金红色字赫然耀入眼帘,令他丧魂落魄起来。他用双手抓住牛缰绳,昏花的老眼目视前方。迷迷糊糊之中,他仿佛看到了孟凡金凶神恶煞地坐在他的牯牛背上,并向他怒目而视。他再也把握不住颠簸不已的牛车了,头重脚轻,一下子从牛车上摔了下来……
当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已经躺在那间小屋里。“我怎么会在这里呢?”大乱子有气无力的自语道。
天时已经晚了,煤油灯暗黄的光线,他看出来了,是周正礼的身影。
“表哥,是你搭救了我?”大乱子费力地张开那张肿胀的嘴巴,看一眼周正礼。
“还好,你只是受了一点轻伤,过几天就会养好起来。”周正礼接着说:“我在小沈村剃了一天头,回来很晚,恰好碰见你横躺在路上。表弟,你的牯牛一定是让什么东西惊吓着了?”
“别提啦,别提啦!”大乱子从口中吐出一口带血的团液说:“真是乐极生悲……乐极生悲吆!”他装出一副非常痛悔的样子,先是吞吞吐吐地对周正礼说了一堆感人肺腑的话儿,而后又眼珠一转,打趣道:“死鬼孟凡金暗中在帮助你,莫怪村上人都说你是他的干儿子。”
周正礼感慨地说:“表弟,瞧你这话说的!我师傅他老人家十三岁就参加革命,军功章挂满了胸前。革命成功了,他不要官,不要职,只为回家分得一亩三分地。他没有享过一天清福,老百姓的心里不会忘记他。”
大乱子见状,忙说:“我们当然不能跟老孟相提并论!不管怎么说,也要对得起集体付给我们的那几分工分钱吧!尽到该尽的责任,这样才能对得起大伙儿。”
伤筋动骨一百日。大乱子的腿脚还没有好利落,加上水土不服,又接连添了几场病痛,几乎卧床不起。好景不长了,家人只好将他抬回家养病……
高水河渠堤林子无人看管,大队支书又将周正礼叫回高水河渠,继续看护洋槐林。
大乱子回家一段时间后,浑身百病消除,他又能够割草放牛牧羊了。
六
春夏交替,寒尽暑来,西伯利亚的寒风放肆地横扫大地,高水河洋槐林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叫嚣。刚过十月,冬天就朝人们耍着威风。
周正礼关紧门户,吹息了摇曳不定的煤油灯,任凭瞌睡虫把自己带入梦乡……
朦朦胧胧之中,一个久已消失的熟悉声音,期间夹着大风的歌喉,仿佛在门外呼唤他,“不要睡觉,今天晚上大乱子要来砍伐树木啦!”
“谁?”周正礼神经质地捏亮微弱的手电筒,打开简陋的门户。
门外哪有人影呢?
“真见鬼!我这是错觉还是潜意识?”他关闭门户,钻进已经冷了的被窝,躺着抽了两袋烟。刚要再次入睡眠,朦胧之中,仿佛又听得门外有人在凄厉的寒风中,用熟悉的声音提醒他,“抓紧时间,大乱子马上就要砍伐树木了!”
周正礼再次打开门户,捏亮手电筒照亮户外,还是不见人的踪影。
他回到屋里,拿起他的一米来长的槐树棍子,沿着河边隐约可见的一条小路往北摸索前进,尽量不让脚下发出任何声响。
走着走着,隐约听见呼啸的北风中夹杂着一声声沉闷的伐木声传来:“呼——嘶啦——呼——嘶啦——”
周正礼终于走入高水河北头洋槐林尽头。那段长有几十棵成材的洋槐林中,一个黑影子正在躬身伐木……
他猛然捏亮他的手电筒。在四外黑暗所包围的那道光拄中,大乱子急忙从树干边缘拔出手锯,跪倒在周正礼的脚下,口中吱唔其词:“表哥,你莫非也能掐会算么?”
周正礼义正辞严,“是你今日失算了!”
说完这话,周正礼的心里也疑惑了,“难道是孟凡金老人的英灵向我传递的消息吗?否则我怎么会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