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蒲公英花开(散文)
一
透明玻璃上,贴着一张变形了的五官,眼眶里盈着泪。
我把下颚搭在窗框上,一张失血的脸朝前挤着,手指交缠着红头绳。
钟声一响,我就准时来了。跟在我家晓晓身后,蹑手蹑脚地。
她穿门而入,飘然就座。
二年级的教室,顿时书声琅琅。
五天了,她总穿那一身。开放在雪纺连衣裙上的蒲公英,都变色了。
她侧目而视。一股寒光,匕首一样,射向我。
散了,碎了,暗了,我的双目暗成了死鱼珠子。
我嗅到了一股腐味,杂着丝丝甜。
晓晓啊!一声撕心的惊叫,我扭头就跑。腰际的长麻绳,像匍匐的蛇,尾随着我。
一群苍蝇,窃笑不止。
——疯——子——
二
空气新雨后,初夏的阳光,铺满了光明村小校园。
我的光脚片,触到了土操场的湿滑。我是连跑带喘地来的。
晓晓的位置是空的?
鼻子贴着玻璃,双目充血,一脸压不住的焦躁。我奔到门口,一脚踹开了门。
嘭——切断了朗朗书声。几十双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
一双光脚片,一身泥点子,左手还拽着半节黄瓜。形象糟透了,我懒得管。
我家晓晓,没来上课吗?我火急火燎地问。
胡老师越发显怀了。她拖着双身子,向着门口走来。
秀芝,你来了。我正想问你呢,晓晓又病了吗?
应到40,晓晓的座位空着,实到39。班长敬小磊站了起来。
晓晓躲哪儿了?我的眼光冷冷一瞥,死盯着小苏。
敬小苏,今天见到晓晓了?胡老师拖着鼻音问。
今天出门迟了,没去等她。敬小苏有点结巴。昨儿她说,就想睡觉。
睡过头了?大家七嘴八舌,嗡嗡声一片。
“又病了”、“睡过头了”……我鼓胀的脑子被猛刺了一下,噗噗噗的漏气。
搞笑。晓晓几时迟到过?我甩下一句,像一阵旋头风,毫无目标地旋走了。
我不知,晓晓会在哪?
三
胡老师靠着教室门,懒懒地看学生各种玩。
青杏是现摘的,还有一点现拔的飘儿菜。尝点鲜。我笑眯眯地递过去。
秀芝,你家晓晓评上三好了。她拈起一颗杏,送进口里。腮帮子鼓转了一圈。一攒眉,一咧嘴,冲我笑了。
绵中带沙,甜里含酸,就这味。
我俩的目光,几乎同时搜索到了晓晓。
内操场一角,她正跳得欢实。
高马尾上下颠飞,两只细腿也上下颠飞。一跳一蹦跶,轻盈地像一只小鹿。
起跳、下落、上跳、下落……
单脚跳、双脚跳、连环跳,哪一样都难不倒她。
脚踝——客西头(膝盖)——罗兜(屁股蹲蹲)——腰杆——夹窝(腋窝)……一级又一级,连续跳上一小时,也是小菜一碟。把皮筋王苏草都比下去了,封了无敌“斗”鹿。
小汽车,嘀嘀嘀,马兰开花二十一。
高马尾,上下颠飞。颠得我的心儿也欢唱起来。
五百五十六,五五七,五八五九六十一。
几张汗涔涔的脸,像初绽的杜鹃花,光闪闪。
小丫头片子,还真能。我话音刚落,晓晓的脚就勾了皮筋。
不应该嘛?才升了客西头。胡老师诧异。我欲言又止。
四
老夏,前儿那旋风,你亲眼所见?
豁你牢求。艳阳天,突然来了一阵旋头风,围着那女娃子,转了好几圈。收录机也凑热闹,卡了带,呜呜呜地,像死了人,一副哭腔。
老夏背门而坐,翘着二郎腿,一颠一句,倒豆子似的。
女娃子,是哪个?老殷双手划着眼眶,不紧不慢地问。
高马尾,豆芽身板,无敌斗鹿。
晓晓呗。一双黑眸忽闪忽闪的,可我总觉得藏了什么,玄吊吊的……
我的脊背一阵凉,手一松,沾着水汽的菜撒了一地。
胡老师的目光瞟向了西墙根。我的目光也追上了她。
西墙尽头,就是光明山。傍山势建了厕所,还挖了一个不等边菜园。
茄枝高,尖椒杆低,葱绿韭菜也青,冬瓜蔓爬满了墙头。
过得好快,一茬幼苗又是蓬长时。侍弄孩子,咋这么难呢?我言不由衷。
旋头风之兆,不必在意。秀芝,你的爱,晓晓懂得。胡老师摸摸自己的大肚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一声叹息,分明裹了一种噩兆,刺啦啦入侵。
一地的菜,咋个了?晓晓蹲下身子,耐心地捡,一片一片。
我憋着心事,逃离了现场。
五
欢迎进行曲响起来了。
内操场,一排排条凳高高低低,人面热热闹闹。
主席台下,东西向摆了几张讲桌,评分老师已就坐。胡老师一袭黑裙,站在办公室前。玻璃窗内,一张张粉扑扑的小脸,神气活现。
王点长的开场白,敬村长的贺词,简短,有力。
优秀少先队员,三好学生,优秀班级……在激越的进行曲中,一个个红领巾有序地上了台,列队,站正,肃立。晓晓手捧奖状,笑弯了眉。
一拍一合,我跟上了合奏的掌声。
明天的我又要到哪里停泊?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心中的火再没有一点光和热……一把手风琴,年轻的夏老师,单身汉的抒情。
诗朗诵,男女声小合唱,《第七套广播体操》集体表演……台上台下,欢声笑语。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世上只有妈妈好》催泪刚完,压轴歌舞《我是一朵蒲公英》就登场了。
我是一朵蒲公英,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我要去远方,流浪。
白裙子的晓晓,手捧一簇蒲公英,又唱又跳,伴舞的是敬小苏和苏草。
隔着热闹的人海,胡老师颔首而笑,一身荷色连衣裙的我满眼放光。
六
乖乖,过桥了。
是一岁的晓晓,用小树枝搭起小桥,引渡小蚂蚁,逃离水洼。
妈妈,妈妈——
是三岁半的晓晓,淹在深深浅浅的花丛中,采花,挖野菜,自编自唱。
妈妈,蹲下……左摆弄,右摆弄,蹭了我一身香,一朵野菊插在我的耳畔。
仙女下凡了!她像只小喜鹊,拍手后退,一个仰八叉倒在了花丛中。
奶奶,奶奶——
雨过天晴,她拽着奶奶去青冈林淘宝,捡地衣,拔豆鸡公菌。
五岁的晓晓,认得苦苣菜、清柴胡、蒲公英,会打猪草,扯燕儿衣给兔子喂。
下苗了。爷爷扛了犁铧,牵了水牛,赶来耕翻。
晓晓拎着布鞋,在爷爷和水牛的影子里闪来闪去。
驾、嘚儿、稍、吁、翘、抬、咿-咿、喔(wǎo)……爷爷吼一声,晓晓脆生生地接一声。
满谷满山,都是风带起的童音。
远远的老槐树下,奶奶叉着腰,跟几个女人闲磨嘴皮子,挖苦生不出带把儿的我。
平土,挖坑,施肥,栽苗……来帮工的人,闷头干活,我也闷头干活。
丧德败兴的,吵个逑!该打尖了。爷爷扶住犁,吼了一嗓。
驾……咿—咿……吁……驯牛声远了,小了。
灶门前干活——煽风点火。晓晓舞着烧火棍,忙着给奶奶打下手。
白家院里,炊烟起,童歌声也起。
七
小兔儿乖乖。少吃,慢长,多运动。别学笨猪,自己催肥,让人算计了肉肉。
月色清明的天井,晓晓给兔儿喂燕儿衣。爷爷坐在水磨沿,抽叶子烟。
生来就要挨一刀,畜生的命啊!
畜生的下辈子,变人,还是成仙?
听着有一搭没一塔的俏皮话,我剁猪草的手腕添了力道,剁出了节奏感。
咚——咚——咚。
哎哟。妈妈,我的手……晓晓倒在了地上,小身子筛糠一样。
双手抽筋,牙齿挫咬得咯吱咯吱,喉咙口咕咕噜噜……混合的浊响,冷颤的触感,炙烤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恐慌,煎熬,一刻钟,就是一个世纪。
我嗅到一种苦苣菜,涩苦在舌尖打转,冷颤在周身游走。
那一天,是春分。
真实的梦魇,阴魂不散。
抽筋,晕倒……病一次,人恹一节,记忆也减退了。
卫生所、乡里、县上、市中医院……看西医,换中医,我的腿杆都跑细了。
牌桌上不见了爷爷。他守着堰塘钓鱼,做药引。
老槐树下,奶奶带了她去庙会,赶场子一样,祈平安福。
生怕外人打商快。一家子做贼似地忙。
吃维B,啃有盐没味的清蒸鸽子,喝羊角天麻煨鲫鱼汤……吃药,拜菩萨,做家务,病一过,就撑着上学。我苦命的晓晓啊。
我的苦水,决了堤。胡老师眼里也积了亮汪汪的一滩。
秀芝,你得挺住。她递了一杯水。去省城医院,看神经内科,会好起来的。
八
窗口有一缕阳光逗留,室内人声淡。
我要喝水。晓晓醒了。她扫视了一下,就明白自己至少昏睡了一个小时。
妈妈不哭。她伸出小手,给我抹泪。
我今天丢丑了,老师对不起。晓晓低着眉,小脸回了一点血色。
蒲公英得了二等奖。胡老师展来了奖状。你睡着时,王点长亲自送来的。
一个田字格本和两支带橡皮的花铅笔。你妈妈放包里了。
全给你。花花绿绿的糖,一下子包围了晓晓。游园活动,你若在,会赢更多的奖品。敬小苏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劳烦大家了。晓晓低应着,一双眼半开半合,斜瞄着门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进了屋。从乡里开会的白桦,径直来了村小。
爹爹来了。晓晓的眼神倏地亮了。
九
家里没人。学校没人。晓晓在哪里?
1991年6月6日,晓晓八岁。
两颗生日蛋,一根红头绳,原封不动地在案桌上。翻开的田字格本旁,卧着一只削好的花铅笔和花布书包。
我成了一具行尸。在学校、房前、屋后、堰塘、山坡之间,我疯跑,游荡,以赤脚丈量着晓晓亲近过的每一寸土地,来来回回。
燕儿衣漂在水面上。
炊烟,从一座座小四合院升起。
晌午时分,晓晓鼓涨的尸身,浮上了水面。
六月六,晓晓走了。
十
白家院里,各种流言与谶语,像一只传递腐臭的苍蝇,嗡嗡不止。
猫头鹰连叫了好几夜,就在白家的塘前屋后,凄厉得很。唉,你们听见没有,报丧呢?敬家婆婆抹一把泪,神叨叨地说。
旋头风,围着晓晓旋啊旋,小苏当时也迷了眼。诡异得很。小苏奶奶扭过头,附耳咕哝。
水鬼寻仇,报应在了晓晓身上。真是祖上不积德,祸及子孙。积古老人的碎嘴,翻出了陈年旧“账”。
她祖爷爷的事,就是个无头冤案。她爹白桦,没少为咱们做事。只怨这娃儿福薄,偏生得了怪病。
六一那天,人都倒在台上了……
我也听说了。在胡老师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才醒呢。
还是大人狠心。娃儿病了,咋不看医生?
想生男娃呗。她奶那德性,谁个不知。
爷爷忙着烧纸,沉在自己的丧痛中。奶奶躲在灶房,不露面。
她爹去了村小报丧。
晓晓躺在小棺木里,无声无息。
我长跪在地,五识就剩了听力。
那些嘈嘈切切的杂音,穿透心脉。丧亲之痛的泪水凝成了冰。
悔,恨,愤,化为一个字。滚……
吊丧的人,落荒而逃。
世界安静了。
十一
妈妈,我好冷。
一个熟悉的童音,一片汪洋的水……我惊恐地醒了。从堂屋拽出长麻绳,绑在腰际,破门而出。
连日的雨,到处都是水。
不怕,妈妈来了。我光着脚丫,边跑边尖叫,往水塘而去。
水塘涨水了。淘洗的石板,没在了水里。白家院门口的水塘浑浊着,我的梦魇浑浊着。
耳边有风声,脚下生扬尘。晓晓在我的前头,领跑。她的马尾,一飘一荡,像一只秋千,轻击着后脑勺。
我的身后,她爹穿着裤衩,穷追猛赶。
一个黑头晕,我栽倒了,再次沉入无边的梦魇中。
晓晓怕水呐。我咋就忘了,叮嘱她不要淘洗燕儿衣。
晓晓怕黑呐。我咋就忘了。
蒲公英花开了,满山的绿。
阳光惨白。远远的,晓晓站在惨白的花丛中。她的手心,捧着一簇蒲公英。鼓腮一动,绒球飘,一朵一朵。她也轻如绒球,飘了起来。
她惨白的指缝,凝出了晶亮的珠子,一粒又一粒,沉降而下。
滴滴答答,四个字。救救晓晓。
我的心开始冰裂。我保持仰卧,张开了嘴。
一粒水珠,准确无误地滑落进了我的口中,淹没了叽里咕噜的梦语。
一股清苦、杂着丝丝甜的记忆,滋养着我。
其实,我不是疯子。只是我的余生,也停在了晓晓八岁的命符里。
谢谢山兄精彩的按语。
谢谢山兄的建议,已增补了一段,让内容贴合。
独特的写法,简洁明快,内蕴丰厚;清晰的画面,笔下隐忍的痛,文中滴血的泣,把读者困入其中,“我”既是读者,读者既是“我”。
典型的雁子体,好喜欢,听雪来学习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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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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