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种豆南山下(散文)
有时,我会觉得,一只胃,更像一副躯体随身携带的一枚印章,戳盖着与生俱来的一款执拗口感,然后随时随地可能被暴露或坦白——就像每个周日清晨,假如没有意外,我会从沉湎的文字里抽身出来,重返人间烟火,驱车去三里地外的旭日菜场,毫不避讳将味蕾嗜好不加掩饰袒露在大庭广众,一次又一次。
阔深、嘈杂、凌乱、肮脏的旭日菜场,像部老片子一闪而过的背影镜头,却构成更多人声色味全的生活现场:比清晨更早醒来的水泥摊位横平竖直排列,小贩们将琳琅满目的味蕾朝天堆码,按斤兜售,辅以巧言令色和手忙脚乱;市井的人们,肠胃推搡着目光巡浚,目光牵引着脚步游走,几张用日子兑换的纸币,换回两提殷实生动的日子。我混迹其间,左盼右顾,逛兮荡兮,除了精挑细选一片肉、几尾鱼和一些鲜椒土蒜,再去一家“花厅手工豆腐坊”称两块石磨豆腐,林林总总的豆摊前笃定是我最终泊靠的码头:早春时令,除了长子豆、四季豆,旭日菜场还供应着大体新鲜的青豆、豌豆和蚕豆——那是我肠胃每周至少一次恋旧复习的生动教材。
站在豆摊前,我勇敢放下文化中年男该有的矜持,效仿一个精明的妇女,为几盘餐桌上的豆小心计较,试图用最小的一串数字换回该有的最大丰盈——豌豆荚3.5元一斤,豆肉8元一斤;青豆荚6.5元一斤,豆肉18元一斤;蚕豆荚亦是6.5元一斤,豆肉15元一斤。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豆荚,然后手指浮光掠影,在豆摊上挑挑拣拣,小心掂量出每一枚豆荚以饱满度和色泽度构成的诚意,也一并分辨出摊贩笑脸和言语中的诚意,并将之捉入几只方便袋中。我的急脾气在这场反反复复的琐碎中经受住了考验,不仅不厌其烦,而且事无遗漏,为炒一盘蚕豆去选配上好的雪菜丁——这是一场由内及外的嬗变修饰出的美好品质。
假如我的嘴像肠胃一样诚实,它不会矢口否认,豆就是它前世今生最矢志不渝的亲密爱人——那是口腹之欢带来的比青梅竹马更早的爱意,内在的、由衷的、丢盔弃甲的爱意(更像身不由己的沦陷),涵括全部的品类:青豆、蚕豆、豌豆、扁豆、豇豆、白玉豆……也涵括全部的过程:种植、收割、选购、遴剥、翻炒、品食……在襄助妻子有限的家务中,剥豆无疑是我最欣喜的日常:周日的晨光明明淡淡,慵懒的气息深深浅浅,妻子慢条斯理进行一场清洁或拾掇(另一种复习),我和儿子围餐桌躬身对坐(像码了个“八”字)——儿子正打开作业本,把挖耳挠腮挑拣出的一串文字或数据(与一把绿豆相似),用一支0.5口径的炭黑水笔妥帖赶进或行或列的空格间;我将几袋豆荚置于桌上,去碗橱找来数只盘子(有些逮住闲暇一鼓作气的架势),一只垃圾桶勾至膝下,然后用几根手指与之轮流亲密接触。一片拇指甲从侧边划开一枚翠绿绿的豆壳,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割开子宫壁,蜷缩在内的豆粒三三两两,挤挤挨挨,饱胀、晶莹,织裹着一层薄薄的豆衣和清香,呈现出生命被挑选后的良好长势,也依稀暴露出时光孕育的诸多秘密——譬如栖身的良田沃土、沐浴的阳光雨露、聆听过的鸟鸣风语、所经历的白昼暗夜、一路走来的仆仆风尘,以及种(卖)菜人的脾性、表情、体温和汗渍……一根食指将豆肉一粒一粒勾挑进盘中,豆壳相继被扔进垃圾桶,然后豆归豆、壳归壳——或许我太敏感,以至这样细微的重复动作让我体察出生活的佛性,并没来由想起和尚修行时手捻的串珠……时间变得具象而无所遁形:几只盘子渐渐殷实,垃圾桶也渐趋丰满——就像心跳声声诠释起生命,跬步串串抵达至远方……一个又一个的日子垫起了儿子的身高和理想。时间以另一种形式感性表达——“剥三盘豆子的功夫”,大抵等同于一个上午,或者给儿子规定的作业耗时。
一般情况,妻子中午会不辜负一盘蚕豆和一撮雪菜丁的新鲜,来成全一只味蕾对它的念盼。剩余的青豆和豌豆则分别装进保鲜袋,扎紧,置于冰箱妥藏,被交错安排进日常菜单。她像个经验日益精湛的女巫,通过有效控制菜肴与佐料的调和及火候,来彻底攻占我的食欲:新鲜的五花肉切成碎片,爆油,倒入蚕豆爆炒数下,佐入少许黄酒和酱油,注水稍焖,雪菜丁、青红椒碎、土蒜叶等相继撒入,兑盐……精心勾兑的色相被生动呈现,酣畅淋漓的香味和蒸腾的水汽潽出来,被目光和鼻翼先过味蕾享用,肚子叽叽咕咕,唤醒真实的饿意——一盘雪菜肉沫蚕豆,被小勺舀入碗中,再被一双竹筷划进口腔,沿一条曲曲弯弯的身体路径抵达肠胃,这种深入或掩埋,与在土里深种并无太大不同,我以为。
多少年了?在井坞,我随父亲种下大豆,也种下绿豆、蚕豆、豌豆、扁豆、白玉豆……并一道种下一个郎当少年的骄傲心事和高蹈理想。井坞的一片南山下,五月的天空像一块绷紧的蓝印花布,缝缀着几缕白云花边。温热的阳光漫过山梁,漫过原野,漫过村庄,漫过河流,濡湿了几声拖拖沓沓的蛙鸣;田畴披一袭厚厚的绿毯子奋力跑向远方,暖风轻轻吹,掀起绿毯子在纵情翻涌;沟渠里汲汲脉流的溪水“叮叮咚咚”,压低音量反复调试着一把二弦琴;无边无垠的禾苗羞羞答答,垂下长长的稻叶在扬花、灌浆,专注一场孕育,憧憬着一场收获在望的盛大热情;稻叶上,露珠一滴一滴缱绻坠落,几只蜘蛛在丝网边巡游,蜻蜓成群结队在练习高低蹿飞,蝴蝶显摆着一身艳丽的花衣裳,几只落了单的蜜蜂在嘤嘤嗡嗡低声抽泣……委婉的田埂上,父亲种下的第一季大豆,半尺高,枝丫岔路口一样斜,十分长,绿绿的豆叶滴露状,已长至半指长,被一阵风窸窸窣窣兜入怀中。
田埂狭长、蜿蜒,是一片田野匀布的冠状动脉。父亲一般贴着田禾种两排豆,中间空出缝隙,等待几双脚步隔三岔五地光临。田埂湿润肥沃,滋养着豆苗和荒草疯长,突显出季节催生的浓烈欲望。狗尾草、芭茅草、鼠茅草、苜蓿草、地毯草、黄花菜、土牛膝、马鞭草、毛叶苕子……它们混迹田埂上绿意招摇,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是一垄豆苗最亲近的死敌。晴朗的周末清晨,我喝过稀饭,换一身卡基服,扛一把扁锄,晃荡在父亲身后,去给田埂豆锄草。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踩着丁字步,腰身尽量弯下来,把力气注入锄柄,扁锄“哗嚓哗嚓”,两排豆苗缝隙间的草黏着泥一片一片翻出来,青草味和土腥味大大咧咧窜进鼻翼,几条被锄头腰斩的蚯蚓扭着腰肢疼痛挣扎。父亲将草黏着的泥块在锄柄上用力磕,再翻铺田埂上;靠近豆根部的草蔓,伏下头用手细致抠拔;每向前几步,便回头用扁锄将踩出的深脚印匀平……太阳爬上头顶,把更多的影子吝啬收回,风不声不响躲进山后面偷懒,背上的衣服全湿透了,脸额上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洇出来,滴滴答答,打在豆叶上,又滑落泥土里。“种几条田埂豆,从出苗到封垄,至少要锄四道(遍)草,人勤地才不会懒。我们用力气喂养粮食蔬菜,再用粮食蔬菜喂养肉身,说到底还是自己喂养自己——用气力喂养,用汗水浆灌。谁也不欠谁的。”歇气时,父亲把右手肘撑在锄柄上,左手捏成拳头一下一下锤着腰,一根狗尾草叼在嘴里,眼睛瞟看着我,有些不怀好意地感慨。
这些绿意流泻的田埂,是我童年最早翻阅的纯野诗行——有多少个露水滴答的黎明,我被母亲唤出甜美梦乡,搓着惺忪睡眼,趿一双军绿色解放鞋,牵一头牯牛去井坞的田埂上吃草。牛奶般浓稠的晨曦氤氲着稀薄的凉意,倒映出墨黑色的山冈和田畴,点缀着几声鸡鸣狗叫,也镶嵌着几囱款款炊烟。我牵着牛绳小心翼翼走前面,牯牛甩动长尾巴,晃悠着一对大角,低着头,鼻子打着响突突,伸出长舌头左一卷右一绕,“嚓、嚓、嚓”,一撮甘美的鲜草便含进了牙床。一根绳子,显然拉拽不住一副口舌所面对的赤裸诱惑,牯牛开始试探性将一撮禾苗卷进嘴里,又试探性将一把豆叶卷进唇间,并不时瞟看眼前的小主人(或许有些忐忑不安)——小主人视而不见,正左手捏一个空心拳,右手摘一片嫩豆叶覆盖其上,右手掌摊平用力击下,“啪”一声脆响,再将拍碎的豆叶丢在牛嘴边。这无疑是一种无声暗示,助长了一头牯牛偷嘴的胆量和野心,让它越俎代庖,先于主人将田垄上新一季的收获以另一种形式饱尝——小主人以视若无睹的无声妥协,与一头牯牛默契配合、狼狈为奸,成全了彼此早些归家的共同愿望。
父亲种下的田埂豆,只作鲜青豆及时端上餐桌,成为我们家一年最早的豆蛋白。暑假开始了,父母亲在准备一场声势浩大的夏收,让我砍几株青豆入菜。田埂上,豆叶尤在绿意婆娑,豆荚已然八分鼓胀,用手捏过去,关节一样粒粒凸出来。锃亮的弯柴刀朝根部“笃笃笃”劈下去,几株腰高的青豆身首异处,被我倒拖进院门。放篱笆上狠狠拍几下,拍去豆叶上的草籽粒和青辣虫,丢进堂前泥地上,找一只搪瓷碗,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耐住性子将豆肉一粒一粒捉进碗中。一盘油辣辣的碎椒青豆,能让割禾归来的父亲将三大碗米饭骗进辘辘饥肠,再打着饱嗝酣畅午睡——与其说是一片舌苔的珍馐,更像是一幅疲惫身体接受滋养和修复的灵验药引。
井坞里,多是山丘田,大小不一,高低错落,相互勾搭,彼此牵扯,像许多破布缝织出的一片袍子。春雨充盈,山丘田靠天水种一季早稻。早稻收割后,雨水渐渐枯竭,种不了二晚,正好种豆子。父亲先带我去门前的空地上铲草皮,大块的草皮粘连着土坷垃翻过来,晒干后烧成一大堆草木灰,再将粪便拌入,沤成碱性的草木灰肥;父亲又找来一根手腕粗、比人高的直檀木棒,一头削成扁平尖,对着一只又一只的稻茬用力戳,戳两行空一行,戳出一个个又扁又深的小窟窿。母亲系一只灰围裙,围裙里包一大兜黄豆种,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弯着腰匍匐前行,每个小窟窿深情喂下几粒。我和姐姐,各拎一只小竹箕,竹箕里装着草木灰肥,直接用手抓,你两行,我两行,蹲下身子给每只窟窿盖上一小撮……我知道,这是一幅身体为一只肠胃作出的必要预支,心甘情愿的预支,而吧嗒吧嗒滴落的汗水,则是预支的有效凭证。
二晚收割回来,热辣辣的秋阳持续横扫大地,干燥的井坞里,草木开始枯蔫,四野的山丘田龟裂密布,宛似伤痕累累。田畴里种植的大豆早已成熟枯黄,排排队列。放农忙假了,父亲带上母亲和我,各扛一根长竹竿,去收割大豆。弯柴刀一刀一株,五七株一把,两把倒堆成一对。豆子收割好了,父亲用稻草将一对对豆把扎紧,在他的竹竿上骑40对,在母亲的竹竿上骑30对,在我们的竹竿上骑20对,骑得几副肩膀咬牙切齿撅起来、几根竹竿两头深垂下去。豆把“哼哧哼哧”担回来,挂上晒场边的几根木架晒几天,用手轻轻一捏豆荚,“啪”,豆荚裂开,圆鼓鼓的黄豆粒崩出来,趁一个烈日里,早早将豆把铺摊在晒场上曝晒。晌午了,父亲便戴一顶破草帽,穿一双破凉鞋,去柴房找来连枷,“吱——啪嗒——“吱——啪嗒——”踩在豆把上弯腰撅腚用力拍打,把一粒粒圆鼓鼓的黄豆粒从豆荚里全都赶出来,在晒场的水泥地上练集合。一下又一下,一排又一排,一列又一列,每只豆把至少打两遍,“吱——啪嗒”——“吱——啪嗒——”的声响就连同那些被打出的黄豆,整晌午在一片晒场上成群结队欢快跳溅。看看豆把都蔫了,豆荚也都碎了,父亲弯腰捡起一只豆把,抖几下,用手摸摸豆荚,都空瘪了,便放下连枷,将空豆把一只一只地抖干净,齐齐码在晒场边的空地上,待来日用稻草绳一捆一捆捆回圈房,给母亲每日用作灶膛生火。
嫣红的夕阳像一滴滂沱的泪最终滴落山梁,井坞披上一层黝黑的暮色,露水渐渐生发,月亮蹑手蹑脚探出头。父亲坐院场边歇气,用草帽掸身上的豆毛灰,使劲抠鼻子里的黑鼻涕,“呸呸呸”吐出喉咙里的黑痰,再啜饮一杯热浓茶。“嘴都不敢开还这么脏!好在打完了,不然露水一起来,豆荚湿软了,就又要再受累一天了,”父亲的话让我不由想起范成大的一首《四时田园杂兴》:“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我愿意信奉父亲的话是对的——就算抑制不住收获的内心喜悦,其脏累又如何敢让打连枷之人“笑歌声”呢?而当霜露垂降,淋湿稻把,又如何“一夜连枷响到明”呢?或许,范夫子毕竟只是范夫子,他的诗句更多是从脑袋里抠出来、纸页上长出来的,而非亲身于泥土里种植并采撷的吧?
母亲找来一把竹丫笤帚,“哗嚓哗嚓”将满院场的豆灰扫成一大堆,帮父亲抬来手风车。豆灰一畚斗一畚斗喂饱风车顶部梯形的入料仓,拖一只箩筐对着漏粮斗,右手匀速转动风叶,左手适中放下搁条,黄澄澄、圆鼓鼓的豆粒便撒着欢儿推推搡搡跳进箩筐,一蓬蓬黑乎乎的豆灰被委委屈屈赶出了出风口,拖沓了一地。风叶循环奔跑的“吱溜”声,豆粒倾斜而下的“哗啦”声,豆灰负气而去的“呼呼”声,撼动入料仓的“砰砰”声……这样的多重奏彻底停下来,母亲已经拉亮了堂屋里的一盏白炽灯。年景好时,家里能收两大担黄豆;年景差些,也至少能收一大担。父亲找来几只化肥袋,将黄豆小心畚进袋子里,用稻草死死扎紧,一袋一袋背进谷仓,妥妥帖帖封死仓门。接下来的流程归母亲尽情施展:炒豆子、做豆腐、吃豆渣、泡豆花、磨豆酱、煮黄豆、打豆芽、炸油球、腌豆酱、霉豆腐……一把黄豆变身演绎的无限可能,不仅将几只味蕾从寡淡中成功拯救出来,让一日三餐变得亲切美好,更丰富了我们对生活滋味的想象力。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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