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叫胡凯(短篇小说)
四十岁那年,我开始热衷玄学,大有仙人附体之势。
我平生两大爱好,一是女人,二是文学。得道成仙之前,我是报社记者,专门写时政大稿子的报社记者。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能和市领导说得上话,也能和著名企业家拉上关系。总之一句话,在这个城市里,我是个有影响力的狠角色。每次新闻发布会上,我口若悬河地分析时政,精彩发言总能博得姑娘们的青睐。我喜欢女人,坚定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源于男人对女人生生不息的热爱。我有万花丛中过半点不沾衣的能力,什么政府办秘书、市直办科长,电视台记者、某老板的情人都能和我保持长久而美好的交往,这就养成了我追逐女人像拿笔写字一般轻松简单。
当然我也有失手的时候。在一次社区调研中,我结识了社区妇女主任戴平——一个四十多岁的未婚老姑娘。在我当着她的面口若悬河,唾液乱飞地卖弄文学时,躲在厚厚眼镜片后的一双“纪检委眼睛”流露出的全他妈是不屑。在我开始质疑自己对“老姑娘”这一特殊女人群体的吸引力时,她偷偷塞给我一张写着她电话号码的纸条!您猜得没错!顺理成章地,我睡了她,从那天起,您猜怎么着?我特异功能了!
戴平沉稳地戴上眼镜,通身散发出正派女人特有的气息。我瞬间晓得:这次栽了!我努力摆出一副嬉皮笑脸妄想缓解尴尬气氛的伎俩在戴平“凛然”的气质下败下阵来。
我垂头丧气地和戴平告别。
是的,我至今未婚也没有固定的性伙伴。我喜欢女人却不喜欢被女人羁绊。戴平的表情让我很为自己今后的生活担忧。
我心不在焉地走在去报社的路上。这两天电话铃声一响,我就心惊,“老姑娘”逼婚王老五的戏码让我不胜其烦,来自“老姑娘”戴平的压力另我惶惶不可终日。
走进报社,迎面一串咳嗽声。
“呦!程总啊!”我笑脸迎了上去。报社“一把手”——程磊。在我热情仰望程总双眼时,突然惊恐地发现我不会笑了!我努力牵动嘴角,试图摆出一副热情仰慕的神情,可是不行!我面部肌肉僵硬,在用力牵拉下呈现出了怪异尴尬的表情。怎么的!不会笑了?你要知道,这些年来我最出色的能力就是善于察言观色。今天这是怎么啦?在程总面前,我对领导该有的热忱和取悦统统使不上了,僵硬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程总满腹疑惑地上下审视着我,不友善的眼神让我立刻意识到:问题相当严重!
我躲在角落里牵动嘴角,试图恢复往日信手拈来的笑容,可是不行!我使劲儿掐住自己脸蛋子上的横肉,想让它按照我内心的需求呈现出相应的表情,完全做不到了!不仅如此,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拎着黑色公文包的刘大力踩着上班点走进了办公室。他把黑色公文包放到办公桌上的一霎那,我居然隔着皮包发现里面装着一个两千元钱的红包。一定是哪个企业给他的红包!看吧!不出所料,今天的报纸指定会出现一个腾飞中的企业报道,没准还会是个连续报道。我眼神里的讶异让刘大力感到了紧张和局促,刘大力被我盯得慌了神,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反复嘟囔,“大江湖的生态农业搞得不错,还不错……”
刘大力的自圆其说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根本不在乎他的那些说辞,做记者拿企业红包我也是家常便饭。我现在最关心最疑惑的是,我怎么就能轻松看透刘大力的公文包以及刘大力词不达意的满口胡说呢?怎么的!老子特异功能了!我虎着脸从刘大力身边走过,严肃劲儿让刘大力心虚得直冒汗。实际上,我比他还心虚,我不会笑了!
李季一不是李谷一,是春城报社的一枝花。长得美!画着一副高高挑起的细眉,眼角吊着春风,爱慕她的达官老总排到了春城五环之外。李季一一身名牌,开着路虎,派头十足。这种女人和靠扒格子起家的我天生格格不入。外界公认的我的才华在她看来全他妈是酸腐,而我对她文字的浅薄和财富的来路不明从来也是嗤之以鼻。
走廊尽头,李季一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迎面走来,一股名牌香水味瞬间横灌进我的鼻孔。我皱起鼻子,原本僵硬的面孔更显“狰狞”。“哟!咋地了!谁惹我们大记者啦!”李季一娇嗔道。我使劲儿掐着自己的腮帮子,努力让自己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可是做不到!我实在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嫌恶之情,我不知所措地不停揉搓着脸上的肌肉,结果是越揉越糟糕,嫌恶表情继续升级!在我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李季一手机短信提示音救了我的场。在李季一低头看短信的一刹那,翻着白眼刚刚舒了一口气的我又被清晰出现在我眼前的李季一的短信内容惊呆了!是社长程磊发来的信息,“宝贝,想你了!”我被这从天而降的特异功能震得六脉大乱!事实上,我不仅不会笑了,而且还有了未卜先知的特异功能,天!
我努力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我不得不认下了不会笑的事实。这个毛病一定会给我的未来带来诸多麻烦。你要知道现在想当个好记者,首当其冲的能力就是溜须拍马说谎话,要会逢迎,要会见风使舵。怎么一下子就不会笑了呢?该不是碰了戴平这个“老山参”带来了霉运吧?我生无可恋地躲在办公室里不敢露面,着实是不敢见人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为了遮挡僵硬的面孔,我到楼下超市买了顶鸭舌帽,鸭舌帽的帽沿挡住了我一大半儿的脸,忽略了眼神,脸的下半部分看上去勉强能够见人。我可不想以愤世嫉俗的面孔示人,在心底,我和这个世界是和解的,我并不想成为什么先锋战士,那种傻逼的想法我从不曾有过,如今一副批判现实主义的面孔着实另我担忧。
电话铃声响了,又是戴平!屏幕上跳动着戴萍的电话号码像一串咒语一样另我心烦。我身体出现的所有怪异现象都拜这位“老姑娘”所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我目前状况已经很难再继续立足报社“江湖”!你想啊!复杂的人际关系当中,没有了面具怎么左右逢源,不会左右逢源又怎么混迹春城新闻界!想到这里,我恨意难平,愤愤地关掉手机!
我给程总发了email。说自己要回老家处理一下父母身后事,父母过世后房产和地产没来得及妥当安排,村里多次来信要家属回去办理,实在拖不下去,需要请上一段时间的假回老家处理此事。总之,要离开单位一段时间,言辞恳切,相信任何一位领导都不会拒绝。一想到社长此刻正与李季一颠鸾倒凤地快活,我不由得“呸!”出了一口浓痰。
做了这么多年的记者,我最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打哈哈。文笔好是必需的,比这更重要的是情商要高,参透领导讲话的真实想法比妙笔生花的文字更重要。我能游刃有余地穿梭春城名利场,坐上春城报社副总编的位置,更多的来自于我的“善解人意”。如今“善解人意”的我变成了愤世嫉俗“扛靶子”,这还了得!一想到自己现在的状况,我就冷汗直冒。刘大力觊觎副总编的位置有些时日了,李季一惦记首席记者也是昭然若揭的事实,就目前李季一和程总的关系,用危机四伏形容我的处境再准确不过了。
我是地地道道农村出来的孩子,自卑心如影随形地跟了我很多年。这些年我过得并不轻松。大学期间,为了不让同学们瞧不起我这个农村出来的“土包子”,我边打工边学习。大二下学期,我一下子接了四份家教工作,除了学院功课,我一天到晚穿梭于辅导学生当中,辛苦换来的补课费武装我孱弱的灵魂。
韦二宝是我的家教学生。这个憨头憨脑的“富二代”的爸爸是个大老板,至于有多大,我搞不大清楚,反正他家住着四层独栋别墅,楼下车库有直达楼上的电梯。换个说法,我在农村的家还赶不上韦二宝家的一个卫生间大。韦二宝家庭的奢华让我不自觉地时时感到卑微。很快,我学会了左右逢源,学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当然,这里不排除我中文系高材生的原因,更多的是我高人一等的情商。大学毕业的关键时刻,我用打工赚来的钱疏通系领导,在系领导地大力推荐下,终于在毕业前夕成功留在了春城日报社。虽然我依旧清贫,但能拥有报社这份工作对我这个土得掉渣的农村学生来说,已经实属不易了。
大学毕业这二十几年里,我的改变是彻底的。我学会了穿西装,学会了抽雪茄,更重要的是我学会了吹牛逼。城里人除了命好,比脑子,我一点不差。开车回老家彭城的路上,这些年走过的辛酸和不易一件件跳进我的脑海,汽车行驶在高速路上,成排的树木向后方倒去。
我曾今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念书时,我爱上了我的师姐方子。方子是个上海姑娘,吴侬软语让我十分着迷,我用当家教赚来的钱为方子买花买书买礼物,那段青葱的岁月里,我收获了方子的热情,每次和方子约会都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方子先我一年毕业,临毕业,方子和我信誓旦旦地约定,等我一毕业就去上海和她会合,我们一起写作,一起生活。虽然我没钱,但这并不影响我对文学的痴爱。读大学期间,我的作品屡屡见诸报端和知名杂志。方子说过:她爱慕我的才华,可是还没等到我毕业,方子就和一位部长的儿子结婚了。才华和爱情在权势、金钱面前一文不值。
回彭城的路上一直阴云密布,总有要下雨的感觉,我的心情十分低落。这些年,我拼命工作,一直想混出点样子给方子看,方子可能并不在意了,我的婚事却拖了下来。我不缺女人,方子带给我对女人的认识总是让我对女人愈近越远。对于这个强行扎进我生活的“老姑娘”戴平,我真是又气又恨,感觉自己的“好运气”极有可能是在和她的一夜情中灰飞烟灭的,想到这里,我不禁心生懊恼,汽车快速驶出高速匝口。
戴平和我一样也错过了结婚的最佳时期,按理说,我和她应该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在城里,没结婚的大龄男青年被称为“钻石王老五”,没结婚的大龄女青年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人们总是拿着道德标尺丈量别人,那些貌似坚强实则虚弱的大龄女青年都有着美人迟暮的焦躁和穷途末路的绝望。戴平一定是觉得钓到了我这颗“钻石王老五”,轻易决能不撒手。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堵得满满的,不只是担心被她死缠乱打,更重要的是和她一夜缠绵之后,多年修来的八面玲珑怎么就武功尽失了呢!
三天前,戴平带着个大行李箱一脸严肃地出现在我家门口,完全一副女主人的派头。她坐在沙发里,上上下下打量着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邋遢的我。
“你家多少平米啊?不是租的房子吧!”
“结婚前得好好装一下吧,这也太旧了!”
戴平丝毫不顾忌我的态度,自言自语地从这屋走到那屋。我哭笑不得、懊恼万分地窝在沙发里。戴平翻飞、快乐、急于攻城略地的身影搞得我昏头胀脑。
汽车趁着夜色一路驶去,彭城就在眼前。
彭城胡家村两山夹一河。青壮劳力这几年都出去打工了,村里留下来的基本是老人和孩子。胡家村从建村至今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全村人对返乡回家的我都十分热情,乡亲们私下里猜测着我在城里没准做了大官儿,纷纷邀请我到自家坐客。以结交我为荣的乡亲们看到了绷着脸不苟言笑的我时,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架子端得挺大啊!看来这官当得不能小了!乡亲们的心思,我一目了然,想到这些年我带着面具混迹春城新闻界,靠着吹捧和溜须拍马混下的资本眼瞅着就要断送,我的紧迫感陡然生出。
这些年我也没少帮助胡家村的老少街坊。哪家到春城办事都住在我那,当然我家少不了他们带去的小米、木耳、黄豆,他们临走时我不是带钱就是送衣物,我和胡家村一直保持着亲切联系,碰到什么烦心事,我会第一时间会想到这里。
“老凯在家吗?”孙婶是村子里的活络人,前几年她托我把儿子送进报社食堂打工,儿子在城里站住脚给孙婶长了不少面子,她对我一直心存感激,“婶子来看看你。”
“孙婶啊,进屋坐。”我应声答道。孙婶踩着细碎的步子走进屋子,“老凯,来!婶刚包的饺子给你端了一碗,猪肉大葱馅的,趁热吃!”说着,孙婶把饺子碗递到我手上。
“谢谢孙婶!麻烦您了!”
“干嘛那么客气,咱们村里出了你这个大记者!你看看周围四村的,哪个有!呵呵呵!”孙婶笑得合不拢嘴。她的这番话对我来说无疑火上浇油,我一张冷脸地看着眼前的饺子一口也吃不下。孙婶并不介意我的面无表情,她一个人坐在炕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她儿子的事,无非是希望我多关照。在孙婶眼里,我是城里的大人物!
“这屋子长时间不住人了,没事打开窗通通风,”说着,孙婶走到窗前开窗户,窗外隔壁院子里一个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玩,看到小女孩,孙婶边支窗户边自言自语,“丫头一天天大了,守着个老光棍像什么话啊!作孽啊!”
隔壁住着村子里的老光棍——胡六叔。他和我家仅隔着一趟低矮树杈搭起的杖子,我家的窗户对着他家的大门。胡六叔今年六十多岁了,年轻时家里穷,一直没说上媳妇。听说,前些年胡六叔捡垃圾捡到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婴,估计蹲在地上玩的小女孩应该就是那个他捡来的小女婴长大了!我暗自思付着孙婶话里的意思,不觉天黑了。
城市里住惯的人有时会想到乡村过散淡的日子,住久了,又会生出无聊和寂寞。这里没人计较我的面无表情,我也无需在什么人面前端出虚情假意,整个人很轻松,但我还是会时时想起春城,我知道,自己终究要回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