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柴的命(散文)
一根柴,它的前世是一棵树,是一棵树所驻足的山岭沃土,沐浴的雨露清风,朗照的日月星光,聆听的鸟鸣泉音,遥想的寂寞心事,和怀揣的朴素诗意;它的来生是一簇火,是一簇火所生发的光和热,温暖过的身躯,温饱过的肠胃,照亮过的笑脸,点亮过的日子,焚烧时的泫然哭泣和暗藏的悲悯情怀——这是一根柴的命。凄苦艰舛的命。无可转圜的命。
我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溯游33年的时光记忆,溯游一根柴的来世今生——井坞幽暗的土坯房下,正午的烈日在瓦屋顶毕剥跳溅,零星的光斑从瓦缝隙斜直砸下来,垂落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溅起几束蠓虫飞舞般的尘埃。一个漆黑的土灶前,一个六岁的男孩,双手抡一把豁了口的斧子,右脚踩在一截松木蔸上,“笃,笃,笃”,用力劈下几块松脂,“嚓”,用一根火柴点燃,用铁钳夹送进灶膛,再依次架上干燥的山木皮,细碎的干柴片,粗实的柴火棒,一块破铁皮封住灶门。风从下隙灌涌进灶膛,柴火渐渐燃旺起来,发出风吼似的“呼呼”声,像一阵欢快的喘息,烫得铁锅滋滋作响。通红的火光从缝隙蹿出来,映照出男孩被炭灰描黑的脸。
他把一只木凳子架在灶台前,用一只大腿粗的竹筒,“扑通,扑通”,从一口幽深的水缸里舀一大锅水。一把柴火烧尽,再添一把。水沸腾起来,噗嗤噗嗤,喷涌起翻滚的漩涡,像朵水中摇曳绽放的莲花,浓重的蒸汽潽腾在脸上,眼睛眯起来。他双脚踮在木凳上,先小心翼翼舀出两暖瓶热水,再添一大缸凉茶,剩下小半锅沸水,将一只合抱的木饭甑平放锅底,把筲箕里的饭麸铲进去,匀平实,合上饭甑盖。“咕噜,咕噜,咕噜”,沸水在木饭甑脚打着呼噜,浓浓的饭香慢慢溢出来,唤醒一个叽咕作响的胃。他择一把牛皮菜洗净,将饭甑用力端上来,把菜丢进饭甑汤里煮熟蔫,捞起来,漂洗净,用刀笨拙地切成一小拃一小拃,木碗橱里端来油盐罐,舀一瓢油入锅,等油锅滋滋叫就把菜倒进去,噼啪翻炒几下,抓一撮盐巴,再噼啪翻炒几下,起锅入盘,舀两筒冷水倒锅里,扒去灶膛里未尽的柴火——这是一把柴火助那个六岁男孩生平首次独力完成的一顿简易午餐。他以不辞艰辛的倔强,获取了一把柴火赐予肠胃的简单温饱;也以耳濡目染的能力,亲手炮制了一场从柴到火的美丽涅槃。而当他窥探并参与了从一棵树到一根柴的疼痛嬗变,已是六年后的冬天。
二晚收割回来后,天一日胜一日地凉,西北风拉响风箱,开始呼啦啦地刮,静深的夜晚拉长了消瘦的溪吟。银杏叶一片片黄落,匍匐在地上,像一封封无法远投的信函被随手抛弃。梧桐树顶着空荡荡的枝丫,像一篇旧手稿的梗概。河边的芦苇蔫垂下高昂的头颅,荞麦花却在门前的矮田里一浪一浪地翻滚,积雪一样压坠枝头。油茶花也在山坞里深情开放,白如雪,红如焰,袒露顾影自怜的心事。这是一种迎霜花,花苞被青蓝色的花衣紧紧地包裹着,像个害羞的豆蔻少女。秋雁嘎嘎嘎地在长空裂帛似的叫,宛若离别前的缱绻告白。“白月光,露结霜”,露水噗噗噗垂降,洒落在屋顶的瓦椽皮上,河边的枯草叶上,后山的树梢和竹枝上,于下半夜凝结成霜,在日出后慢慢化散。山坞里的油茶一担担摘回来。地垄上的红薯一挑挑挖回来。闲冬晴好,一年最紧要的农事便只剩了砍柴火——砍柴火是件重体力活,须等冬天空下来,心无旁骛地对付。也等冬天的山垄空出来,枯去了荒草和芭茅,杳去了蛇虫和瘴气,只空出满山满岭的树再动手。
父亲舀一盆水,把磨刀石架在木门槛上,腰弯得像只虾。他把闲置一年的几把柴刀从圈房找出来,夯紧刀把放水里浸泡小半天,再一把一把地磨,耐着性子用力磨。“呼哧,呼哧”,在父亲的操控下,一片刀刃在一块磨刀石上不知疲倦地来回奔跑,跑得气喘吁吁。父亲磨上一轮,就掬一捧水在磨刀石上润润;再磨一轮,把刀子放水里漂干净,试试锋刃。盆里的水一点一点变黑,手中的刀一点一点变亮,露出银汪汪的寒光。磨刀费力,伤腰,磨了三把刀,父亲已是呼哧呼哧直喘气,累得直不起腰来。“磨刀就是磨人,用刀就是用气。锋藏在刃口,气藏在腕里。人磨得不轻浮了,就可以用刀了”——多年以后,我读傅菲的《木与刀》,想起父亲磨刀的专注样子,似乎听懂了木琴师傅对耀宗说的这番话。
刀磨好了,父亲找出锈迹斑斑的独把锯,倒扣在木凳腿上,微眯着左眼,拿一把老虎钳把几颗跑偏的锯齿一一扳正,再用一把小锉子把锯齿一颗一颗地锉,锉得铁屑纷飞,锉得锃亮尖利,锉得一颗颗锯齿像一颗颗银光闪闪的小虎牙。父亲接着把独轮车的车胎灌饱气,把拇指粗的两捆麻绳绾系在车梢上,把几只大小不一的铁马钉码放在车把上。母亲为父亲和我找来粗厚的卡其服,把一大一小两只铝饭盒洗净,装入半盒米,为我们炒一铁皮罐咸带鱼或腌菜肉。我们早早入睡,只等第二天上山。
有很多年,我们去麻坑岭砍柴火。第一年去我12岁,上初中一年级,期末考试后。父母总是对长子多些严苛,这是长子的命、长子的运,也是长子的苦难和荣光。麻坑岭在相邻的麻坑村,山不算太险陡,却纵深绵延,山坳一个串连着一个,像湖面上荡起一圈圈绿色涟漪,将我的视野吞噬,让我没来由感叹一声。麻坑岭的山坞到底有多深?没有谁的目光穷尽过,也没有谁的足迹丈量过。那是比山的深还要深的秘密。每到隆冬,周遭的村民只是年复一年地向更深处攫进,再攫进。吃过母亲做的油炒饭,父亲把一罐茶连同米菜装进一只帆布袋挂在车梢上,将柴刀和独把锯插进木刀鞘系在后腰上,推着独轮车出了门。我学父亲将有些偏大的木刀鞘系在细腰杆上,任木刀鞘吃重悬挂下来,踢踏踢踏,紧赶慢赶跟了上去。
霜从湿土里长出来,像一根根银针,拱出一个个虫洞一样的噬孔。那是芽霜,是最后融化的霜。化霜带走了大地最后的热量,让我们不禁打了个寒战。太阳慢慢爬上山,搓着惺忪的红眼睛,恹恹地望着山冈,望着田畴,望着村庄,将我们细长的身影钉在路面上,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雾气渐渐散去,大地之上,纯白的颜色慢慢褪去,枯黄色裸露出来,麻黑色裸露出来,墨绿色裸露出来——一切的本色又一次交还给大地,霜变成了一颗颗露珠。露珠吧嗒吧嗒跌落,从屋顶跌落,从树梢跌落,从早起的额头跌落。白霜覆盖的屋顶像一块斜坡,屋顶毗连着屋顶,像一块不规则的白格子布。慢慢地,一个寒夜涂抹的白色消失了,又还原成了不规则的黑格子布。去麻坑岭,我们要先走三里的路才到山脚。那个叫“汪家”的村庄像一张巴掌大的诗稿,近百幢黑瓦房是零星错杂的手写字,我家和独居在一里之遥井坞的另一户,像两颗逃逸出诗稿的标点符号。三里的山路从井坞经村庄至麻坑岭画下一道优美的“S”线。独轮车吱吱呀呀,哼唱着古老的歌谣。解放鞋的胶底啪嗒啪嗒打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印出几行浑浊又浅显的足迹。柴刀随脚步一颠一跳,拍得木刀鞘“答答”响,宛似打着节拍。不时有一辆柴车从谁家院门蹿出来,加入这支队伍。
麻坑岭用一条高达百米、宽逾两丈的悬崖迎接了我们的深情仰望。悬崖泥质面,人中一样陡峭——那是砍柴人积年累月折腾出的“龙干”(方言,意同滑道)。山上砍好的柴火,背到龙干旁,一根一根溜滑下来,可以省去多少气力,多少时间?我们将柴车停靠在山脚,脱去毛衣,只穿两件衣裳,带上米菜,沿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上山。百多米高的山崖,小路绕上去至少两里长、小半个钟头。身子渐渐热起来,汗浆慢慢冒出来,我开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把气调匀,脚尖着地,步步踩实,莫要轻歇。”父亲不让我中途坐下歇气,一气将我带上山顶。
要砍好柴火,就要比别人爬得更深,走人家不愿走的远路,用身上更多的累,换肩上柴火更多的好。父亲喜欢砍好柴火。他眼中的好柴火,依次是椟树(方言)、檀木、软筋(方言)、栗子树、大水泡(方言)、枫树等硬质木,而且要盘子粗、树身长、树干直的那种。这样的木头锯倒来,刚好裁两段,下面粗重的那段归他,上头细轻的那段归我。这些都是接近于材的好柴,背回家好锯又好劈,最关键的是经得住烧,旺火,添一灶柴就能煮一顿饭,也不打灰,炭也是硬炭。三十多岁的父亲,精瘦的身子蓄满了内敛的力量,灵巧得像只猴。他带我东一绕西一蹿,穿过一片阔深的山梁,至少又爬进三里山,方抵达他经验中的山,找到他想要砍的柴。
无边无垠的林子铺展着,涌向远方,涌去天边,涌出有限的视野尽头,空得只剩下粗粗细细的树,深深浅浅的绿,让我们宛如两粒水滴藏身一汪绿海。这让我相信,树是多么美好的事物,无论老幼粗细,均友好地同生,谦逊地共长,充满了无声的细节和亲密的温情。风轻轻摇晃着树梢,偶有鸟雀在鸣啾着翻跟斗,鹰隼在“笃笃笃”地敲着树干。看不见天空和云朵,细碎的阳光从叶隙白亮亮射进来,堆叠着枯叶的泥坡蒸腾起一股淡淡的烟雾。树木生长和落叶腐烂的浓重味道交织着,一并充斥鼻翼,像极了我后来读过的一首诗: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远处“笃,笃,笃”的刀斫声,一棵树倒下的“吱呀”声,零星的咳嗽声,经过山谷的回应和修饰,从四面八方生动涌进耳鼓,稀释了两人粗重的呼吸和心跳。
动手前,父亲先吸一支烟,将烟蒂小心踩进湿泥里。他像拍分隔良久的兄弟肩膀一样拍一棵树的树干,听一听树干发出的声音——枝叶摇晃的“窸窣”声,树身颤动的“嗡嗡”声。爽朗的树声,激越着他温热涌动的心房。听完了,他用手摸一摸湿滑的树皮,再双手抱一抱硬冷的树身,亲切熟稔得就像摸着自己的皮肤、抱着自己的四肢。他喃喃自语:天生无主之万物,能者取之。一棵树成为一根柴,是这棵树的命。一个农人活世上,一生也只是一棵柴草,在土里生长,硬挺着,却难免被生活脔割,被能者榨取,被岁月放倒,最后被一把火焚烧了事。父亲两腿叉开,端坐树下,开始倾情竭力锯一棵树,“呼哧,呼哧,呼哧”,树身颤抖起来,锯齿噬咬树干的声音,像藏在喉管深处的呜咽;树叶扑簌簌地落,泪滴一样缱绻;锯末从锯齿两端飞溅出来,像喷溅出的两行血花。“呃,你往上边躲,躲远些,莫让树倒下时压住了”——父亲低声提醒我。他在山上从不叫我姓名,只叫“呃”,他牢记祖父传给他的训诫:山上有山鬼,山鬼贼精。你在山上叫谁的名字,就被山鬼听去了。山鬼也跟着叫这名字,人一答应,魂便被唤走了,人也就没用了。“深山里谁知道有什么鬼怪,有多少秘密?最稳当的就是紧紧守住自己的秘密,内心深处的秘密,事关己身的全部秘密。”父亲故意压粗嗓子煞有介事地说。
一棵树锯至十之八九,树身开始剧烈摇晃。父亲赶紧放下锯子,爬上高面,双手撑住一棵临近的树,抬起右脚用力蹬树身,向下蹬。“嘎,吱,咔,嚓”,树身一串疼痛的尖叫,夹带几十年的岁月轰然倒下来,也带着几分不甘委委屈屈倒下来,砸得临近的几棵树枝折叶落。树杪总是挂在旁边的树梢上,父亲爬上树干双脚用力踩,用力蹬,用力跺,“咚,咚咚,咚咚咚”,跺得树干离地米把高,打开双臂量,从估摸自己能背动的地方锯断;接着又打开双臂量,从估摸我能背动的地方锯断。“咚,咚”,两截锯断的树干砸在湿泞的坡地里,发出沉闷的钝响,又弹滚两下,停下来,像两具僵硬的尸体匍偃在地上。我拿出弯柴刀,劈去树干上的细枝丫,两根柴便齐落了。
父亲要锯四棵树,八根柴,他和我各四根。他背的,一根约莫150斤;我背的,一根约莫60斤,这是多年的经验。那些树都在他眼里深情装着。他锯一棵,眼睛就瞄准了另一棵,就像我在饭桌上吃肉,夹一块到嘴里,眼睛又死死盯住了另一块。这样的接续,父亲显得轻车熟路和得心应手,总是游刃有余,明显胜过多年后我写一篇文章的起承转合。四棵树锯倒,八根柴裁好,半晌午就过去了。父亲望了望周遭的地形,用刀在左近几棵细些的树上刻个记号,就像在几只放养的羊身上剪出个标记,只等来年再牵走。父亲又用柴刀斩下两根婴儿手腕粗的硬木棒,上端留个虎口大的枝丫,下端削尖,给我们做拐棍。他双手轻轻一提,将一根细柴搭在我肩上,再“嘿咋”一声,把一根粗柴竖立起来,腰弯下去,膝盖半蹲,身子往前倾,把柴火前后匀妥地架在肩膀上,又“嘿咋”一声,缓缓站起身。两根柴重重地压在两副肉肩上,带着数十年的时光,带着数十年时光吸吮的雨和露、沐浴的风和月、裹藏的光和热,压得我和父亲弯了腰。“下山的路,陡峭,湿滑,脚尖要先着地,一步一步踩稳来,用拐棍拄着路帮固身步,千万莫滑倒让柴压伤了身。”父亲让我走前面,有些不厌其烦地小心叮咛,仿佛在向我口传面授一套深奥的练功心诀,希望我用一辈子去勤修苦练,直至化境。
我们要把第一趟柴,背到三里开外的龙干边,并在那里进行我们的野餐。三里多的山路,与一根沉重的柴火阴险合谋,狼狈为奸,让一副肉身遭遇诸多苦难,挑战一副躯体的承受极限。陡滑的路段,我们用尖拐棍拄在地上一步一步地挪移;平坦些的路段,我们把拐棍一头挑在柴火下(像一把长短粗细均不对称的剪刀),一头架压在左肩上,让左肩分担些柴火重负;实在背不动了,就找一个落差大的地方,把柴火一头搭在高地上,另一头用拐棍叉着,让肩膀从柴下逃出来,双手扶着柴火歇一会儿。我们不敢轻易将柴火掼在地上歇息,柴火上肩最费力,更费腰,是最累人的,不到万不得已,一趟柴火仅有的一掼只在龙干边。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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