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芙蓉镇码头登船伊始，一路逆江逶迤，酉水在机帆船下勉力划开微波，浪花欢舞，两岸群山缓慢后移。水路开阔时，仿若碧波千傾，远山如岱；而在最狭窄处，似乎伸手就能碰触到崖壁，抚摸到大山冷峻的脊梁与坚硬。
　　 船上大约十几个人，大多数乘客都是来自小溪的村民，他们通往外界的唯一渠道就是身下这艘每天从小溪至芙蓉镇往返一次的船只。人群中，有一对男女格外醒目，我一眼看出，这对小情侣应该跟我们一样，也是去往小溪村的朝圣者。攀谈中，我了解到他们来自吉首当地，也是因了对小溪村的遐想而前往。小伙阳光帅气，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我叫他小高。我们相约住同一家客栈，一起探险。
　　 在山水间穿行了近三个小时后，船终于迤逦至小溪镇码头。一种原始得近乎粗犷的气息铺面而来，绿林莽莽，无边无际的古木华章，一条并不宽敞的水泥路仿佛从绿色世界里伸出的舌头，垂涎在眼前，似乎只要踏上去，走过去，就能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从码头前往小溪村，还得坐上小巴往密林的深处前行二十几公里。
　　 一辆半新的金杯横亘在眼前，我们一行六人钻了进去，抑制住满心的疑惑与期待，随着金杯车的启动，开启了探索之旅。
　　 车子在蜿蜒曲折的马路上就像醉汉踉跄的脚步，毫无章法可循，却又稳健如飞。与马路不离不弃相携左右的是一条不卑不亢的小溪，路怎么弯，溪水就怎么绕，一路如影随形，像是一对生死相依的恋人。小溪的水时而湍急，时而舒缓，时而狭长，时而静谧，而眼前一株株不知名的树木如同隔离着水与路的纱帐，让彼此无声守望，相顾无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蓦的惊觉到一种从凉到冷的寒意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倏忽间想起，眼前可是盛夏的季节，可此处却让人生出一种以是深秋的错觉。
　　
　　 二
　　 在迷离与憧憬间，车终于破壳而出，从漫长的葳蕤中钻了出来，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又仿若隔世的梦境，一切都显得及不真实。
　　 一条麻石板铺就的路面蜿蜒而出，两边鳞次栉比的木楼高低错落，偶有鸡犬相闻，紫烟袅袅，一副无论魏晋，不知有汉的世外桃源的画轴在我们眼前缓缓打开。
　　 大家雀跃着跳下车，争先恐后的仰起脖子，用力吸收这满是阳光的空气。甜甜的，酥酥的，一丝疑似甘饴的味道直抵我们这群跋山涉水游人的心扉，一路颠沛流离所带来的些许埋怨瞬间烟消云散，只庆幸这所有的折腾与辗转都是值得的。
　　 我们迅速找好客栈，跟房东谈好食宿，这是一家充满了土家族风格的青砖小楼，而这里还是一处尚不被更多人得知的秘境，小村的居民也远没有其它景区那些市侩的嘴脸，商业的险恶用心在这里还没被普及，房东腼腆的同意了我们的报价。
　　 卸下行囊，卸下风尘，卸下一路的忐忑，大家都瘫软在床上。小高与他的女友一间，我跟老婆理所当然的住一间，只是委屈了文雅跟瑶芝这两个单身狗，彼此无语凝噎。
　　 稍息片刻，黄昏已是不知不觉的抵达，习惯了城市嘈杂的我们，感觉周遭安静得令人费解。拾级而上，我们上到与路面平齐的二楼餐厅，一桌色香味俱佳的农家饭菜静候着早已饥肠辘辘的几个。一锅农家饲养的土鸡流香四溢，几碗菜园子里刚采摘回来的素菜也令人食欲大开，大家抛却矜持，毫不顾忌的享受起来。感谢这顿平淡而又朴实的饭菜，让胃口一直不佳的老婆终于吃出了味觉，看着她满足的样子，我一直忧心忡忡的眉头才得以舒展开来。
　　 饭后，大家建议沿着村庄走走，体验一下小溪村的民风习俗。一开始大伙还簇拥着而行，可走着，走着，小高与女友就不见了踪影，文雅跟瑶芝落在最后踯躅不前。我与妻牵着手，徜徉在黄昏下的田间地头，指点着一路的流水与野花，像两个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这化不开的浓情，再过二十年，三十年，当我们发白齿松的时候，能否也像今天这样，相携相偎，拄着拐杖，敲响天边的夕阳呢？我想，一定会的。因为在暮色渐起的笼罩里，妻的笑容依旧宛如艳阳下迎风孓立的山茶花，娇艳欲滴。她的笑仿佛绽放自我深锁的眉头，每一片花蕊开自我灵魂的褶皱，那是对我深深的信服与期待！
　　 散步归来，大家三三两两的聚到了一起。我们在院子里摆开长桌，沏上一壶房东自家的手工茶，天南地北的聊侃起来。夜色渐浓，整个村庄仿佛沉睡了一般，影影绰绰的树木在朦胧间无声婆娑，只有奔流不歇的溪水在身旁可劲的欢唱跳跃。置身于此，忘情的抛却尘世所有的纷扰与忧心，那些曾经的，将来的，回忆也好，畅想也罢，今夜通通将它埋葬在这小溪的安详里。
　　 让人差异的是，如此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房东居然告诉我们说他这里还有KTV包房。小高跃跃欲试，大有喝着啤酒把着麦，不醉不眠的意图。两男四女，我们灌下了整整一箱啤酒。不得不佩服小高跟她女友的歌喉，让自负的我甘拜下风。我说，你们俩是不是在酒吧驻过场，这些唱功跟技巧可不是我们这些业余人士能比拟的。小高跟我碰了碰杯，仰头干了，对我的怀疑不置可否。我从他无语言表以及沧桑的歌喉里，察觉到他与他的爱情也许并不是一帆风顺。
　　 我不知道那晚的高歌与喧闹是否惊扰了这小村宁静的梦乡，但我带着醉意睡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香甜的觉。我甚至想，如此境地，能一梦千年那该多好！一个人要忘记一次伤痛需要多长时间？或许至死难忘，也许人从出生到死，就是从完美如初到千疮百孔的过程。
　　
　　 三
　　 翌日清晨，朦胧中，早起的妇人在溪边锤打衣服的声响就像一阙悦耳的仙曲，远处仓褐的瓦檐若隐若现，疑似琼楼玉宇。我与妻漫步在这晨雾里，宛如置身仙境悠然随性的神仙眷侣。
　　 微风轻拂，廊头那一串串红灯笼摇曳出恍若梦境般的迷幻，我竟生出不能终老此处的遗憾。其实，我此生的梦境如此简单，简单得只求一日三餐，一小块花园与一垄菜地。耄耋之年，我会挽着老伴的手，蹒跚在村庄的小路，彼此布满皱纹的额头也会盛开花一样的笑容，落日的余晖洒在佝偻的身后，斜阳把我们的身影无限延长，仿佛脚下的路，没有尽头……
　　 可在太多人心里，正确的人生就应该如同祖祖辈辈一样打开，娶一个不起眼的女人，生一个或者很多孩子，继续蛰伏在芸芸众生间安身立命，这是我穷尽毕生都想逃离的桎梏。
　　 用过早餐，小高与恋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去溪边钓鱼了。我们四人决定溯溪而行，直抵森林的心脏，一窥传说中的旷世之美。
　　 小溪村以原始次生林、峡谷、峰林地貌等景观为特色，辖区内树木葱茏，林海浩渺，在中国南方十分罕见。我们在清澈见底，一路奔流不息的小溪边顺栈道逆行，小溪在夏天是个天然浴场，溪水不深不浅，水流不缓不急，水底全是冲得光鲜圆滑的岩石或大大小小的卵石。三位美女玩性渐起，一路忘乎所以的戏水，拍照，把我这业余摄影师折腾得够呛。
　　 越往密林深处里面走，溪水的落差就越大，水底的石头就越美，有时是潺潺流水，有时是高山飞瀑。
　　 我想起几年前的一个雨夜。那也是在一个同样封闭落后的小山村的旮旯里，我们把帐篷扎在乌漆抹黑、秋雨淫荡的草坪上，那种浪漫、刺激的味道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成了我引以为傲的美妙回忆。而今天，眼前的一幕让我感怀，原来最美的风景并不是你曾经见过的，只要你还在路上，就有更美的景色臣服你的视觉。
　　 在森林内，除小溪外，据说还有龙门溪、鱼泉溪、茶园溪、杉木溪，不过，它们最后都全部汇入到了小溪，然后入酉水，进沅江，奔向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当地人说，小溪终年奔流，甘洌清甜，是居民的纯天然水源。确实，很多居民的房屋就建在溪边，其厨房外的码头直接与溪水相连，做饭时，炉里烧了火，锅里下了油，再到溪里洗个菜后回到灶台爆炒都来得急。
　　 对于爱拍梦幻色彩的我来说，真是如获至宝，老婆成了百拍不厌的免费模特，以至于文雅跟瑶芝两位美女无端的生出些许怨气，她俩只好玩自拍了。整个林区树种丰富，遮天蔽日。花草奇异，夺人眼目。鸟宿溪边树争鸣，蝶舞花枝头献媚。抬眼望空中飞瀑如鲛龙入海，俯身看足下小溪似长蛇列阵。密林内阴森潮湿，到处布满了苔藓，无论水底岩石上，还是行走的通道上甚至高大的林木上都是一层貌似经过人工伪装的苔衣。峡谷里自始至终弥漫着青山与溪水、花草与腐叶的组合气味。
　　 在一道人工伫立的过溪梅花桩处，我们邂逅了小高俩。他正心无旁骛的挥撒着手中的鱼竿，在这深不及膝，清亮透彻的溪水里等候着“愿者上钩”，他女友在不远处的草丛间勘摘着不知名的野花与藤蔓。我们打过招呼，放过他们的二人世界，继续“源溪行，忘路之远近”。
　　 小溪有多远，深不可测。小溪的源头在哪里？是个迷。
　　 小溪就像一个强大的磁场，你想摆脱它的吸引力还真有点难。
　　 略做休憩的时候，我在溪边洗了把脸，清瘦的线条在溪水中清晰可见，我的眼神忧郁的如同秋天的夜空，仿若对眼前的愉悦有着万般的不舍。过去的岁月犹如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有些发黄，有些斑驳，有些模糊，有隔世之感沉浸在这眼前的溪水里，越来越远。
　　 三位美女在一旁嬉戏打闹，不时撩起溪水洒向彼此，浸凉的水一触到皮肤，那种沁人心脾的凉意直达五脏六腑。老婆回头冲正在发呆的我俏生生的一笑，像一朵开在深山峡谷的彼岸花，那一笑让我的灵魂出了窍，这一生都不想收回来。
　　
　　 四
　　 每个人都有过大大小小的美梦，没有梦想的人生不配谈浪漫与刺激。
　　 小溪一别，已有数天。怀念之情，绵长不绝。我想，过不了几月，小溪就该下雪了吧，那雪肯定是比武陵源的雪来得早来得猛来得像样些，不过那又是另一番景色另一种趣味罢了。想想有鸟、有猴在雪溪里觅食的那个马上就要到来的冬季，我与心爱的人住在溪边的小木屋里，围着火塘，烤着番薯，身边是一盏氤氲袅袅的茶，身后是一只打着盹的懒猫…唉，又一个梦在脑残的思维里开始萦绕了！
　　 美丽的小溪，当我下次来的时候，希望呈现在我眼前的你，依然是这个夏天的本色。我亦如初见你时的模样，沧桑里带着纯真的笑，手中牵着的，还是，当初，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