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登山记(小说)
一
那天晚上,他回家很晚,看到她惊喜的目光,他躲闪着。后来一跺脚,他对她摊牌了,他说不爱她了,想和她离婚,只要答应离婚,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他有的,全给她,甚至净身出户都可以,他毫不在乎……他是真的爱上那个年轻的女人姚姚了。
她的泪就这样,毫不掩饰地流了下来。越流越多,但却不像姚姚生气时的雷声滚滚似的摔东砸西,然后拱到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她只是静静地流着泪,间或小声地啜泣一声。
终于她说,好的,你说的要求我考虑下,明天我再回答你。说完,红肿着眼睛上楼了。他照例在客房休息,他们分居已好几年了,她那瘦削的身体,他已非常陌生,但也习惯了。
身边没有姚姚柔软的身体,他在宽阔的大床上开始睡不着,仿佛不是自己家似的;后来,辗转反侧了好久,终于睡着了。等他醒来,室内大亮,跳下去拉开窗帘,阳光明亮耀眼。
他捉住手机,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听到厨房内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饭菜的香气勾起他的食欲,肚子里开始应和似的骨碌碌地响起来。等他自卫生间里出来时,餐桌上已摆上早餐。两碗绿豆小米粥,稠乎乎的。一碟腌嫩豆角,一碟木耳炒鸡蛋,一小盘晶莹的白米饭,珍珠似的。久违的朴素的饭菜,小碎花的围裙,细格子的居家服,和谐芬芳。当然如果忽视她的红肿的眼睛,那是一幅美妙的静物图画。
粥非常粘香,很好喝,腌豆角脆生生的,褐黑色的木耳,金黄黄的鸡蛋。她站起身,拨了一小半到他身边的碟子,他嚼着豆角,含糊地说谢谢。呵呵,真是把这里的家当成客栈了,她心里苦笑了下。唉,缘尽就缘尽吧,顺其自然。
她收拾碗筷,走进厨房,他听得哗啦啦地水声。一会儿,她走出来,看他还坐在餐桌前不动,就冲他笑了下。他这么近地观察她,发觉得她的前额皱纹、眼角皱纹好多啊,而且这女人一直对化妆品排斥,素面朝天地惯了。
她也在对面坐下来说,你不是问我答应离婚有什么要求吗?我要求很简单,就是在办手续之前,你陪我再登回泰山!好好玩玩,就五天!
他不禁窃笑,这有何难,若早知如此,何苦非要拖个三年多才开口呢。看来,他高估了她,以为会骂他个狗血喷头,把所有的财产房产划到她的名下,让他这个陈世美净身出户呢。不过,也是,这么多年,她仿佛是个隐形人似的,除了照顾女儿上学,吃饭,现在女儿读大学了,她一下子闲了下来,对他的来去,她从没和他吵闹过。
不过,对于登山,她有个请求,就是这五天之内,他不接外部电话,集中精神好好地登山散散心。他满口答应,别说五天,就是十天,也可以,公司现在运转良好,有一套科学有效的管理模式,离开他这个董事长,照样转得动。
二
她还有个要求,是不要司机送,他们坐大巴车一起去泰山。行行行,他答应着,不就是五天嘛,早给姚姚说好了,等他五天啊,五天后,她就是他的合法妻子啦!姚姚闹了好几年,一直要一纸证书,他一直想说,但回到家,看到她,却张不开口,她无一点儿过错,于是离婚的承诺就是一再拖延的计划。
他看她装了个大包,拖着个行李箱,他们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大巴上气味复杂,他蹙眉,她不语。他俩挨着坐下来,许是昨夜没睡好,没多久,她竟打起了瞌睡。她头一点一点地,蓬松的离子烫卷儿靠近头皮处,他看到些许刺目的白发。他百无聊赖,想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拨号,却发觉,根本没带手机。对,他答应她的,不带手机。
他看到前座是一对年轻伴侣,女的吃着一个汉堡,自己吃一口;拿起来,再分给身边的男孩咬一口,再喝一口饮料。曾经,姚姚也这么地喂过他。啊,姚姚,这个妖精似的女人哦,他想起了姚姚的长发,豹子似的矫健的身体,他心里一阵激动。
忽然,她头一点一点地像个钟摆似的,试探性地却又锲而不舍一点一点地歪在他的左胳膊上。他叹息一声,四十多岁女人,怎么还这么嗜睡,车一开就困?想着五天后快与她分手了,他愉快极了;脱下外套,干脆垫在手臂上,圈成个柔软的枕头。也许是因了这个临时枕头的柔软,她竟然头不点了,干脆倚在他左胳膊上睡了起来,还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睡觉或许会传染,或许他也累了,竟也倚靠着硬帮帮的座位睡着了。四个小时的旅程,他们全在梦中度过,窗外的景色一恍而过。直到旁边的好心人叫醒了他们,笑他们睡得那个香啊,他们相视一笑,泰安站到了。
三
山风吹到身上有点凉爽,这八月的黄昏,街上满是操着各种口音的行人。他想打车,她说坐公交吧,省钱!他笑,我现在还用得着你省钱?但也懒得和她辩解,一切听她的,她想干嘛就干嘛,依顺着她,只要痛快麻溜儿地把婚离了,让他给她作揖他都肯。于是他们坐着市内开往泰山的的公交车,出发了。
到了山脚下,宾馆很多,他们提着行李,找了一家宾馆,有标间,有家庭房,她想了下,选了标间,住下,两张单人床相向。他们又出去吃饭,她问,吃什么?他说随便,那咱们吃煎饼吧!
煎饼摊子前,看着师傅飞快地舀了一大勺粘稠的面糊倒在滚烫的铁鏊子上,接着用大竹片迅速地旋转摊开,很快地就闻出香气。然后那师傅又迅速地翻转过来,片刻功夫,烙好了一个煎饼。然后那人拿出两根洗净的大葱,粗拉拉地抹上甜面酱,放在竹筐里。煎饼摊子的粥是小米糊糊,有免费的切成细丝的老疙瘩。坐了半天汽车,有些饿了,他吃了两个煎饼,她吃了一个,各喝了一碗粥。
一早,洗漱完毕,她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他们一前一后地去买票。又在旁边鳞次栉比的店铺买了两根登山杖,四瓶水。
开始,自山脚下的小红门,他撩开长腿,在前面快步走着;不到半小时,他就累得喘不上气来,到底是老了。先是小腿酸痛,再蜿蜒到大腿和腰。1545米的崎岖山路,6331级台阶还没过小半,他几乎就要匍匐而行了。想当年,想当年,他和她同在泰安的一所大学——山东农大读书。有个暑假,他和她爬山,她累得气喘吁吁,在靠近南天门的地方,陡峭如削,他干脆背起了娇小的她,照样走得稳稳的,泰山之行,他们就确立了关系。他不禁看了一眼身边的她,前额也出了些细密的汗,她也看他,就说要不歇息会儿?
山路两边有个山民搭起的竹篷子,底下有几张矮桌矮凳,篷子里还有个货架子,摆着些矿泉水、方便面类的。于是他们就坐下来,拧开一瓶水,喝了几口,山风徐徐吹来,很是凉爽。他们休息会儿,不由得提及那次登山时,还领着女儿,那年女儿五岁,一路上,小孩子在前面跑得很快,他们怕女儿走丢了,不顾疲惫,使劲地追女儿,而今女儿已读大学了。他们笑着回忆,不觉怅然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拨拨的人飞快地超越了他们。到了中天门时,已是近黄昏。他想坐缆车去南天门,她拒绝,既然累了,那就休息一晚,明天再接着登山。
他同意了,在中天门,又是吃得煎饼卷大葱,喝得稀粥,看她稳稳地在前面走,他实在不知道,这大热的天,为什么要来这儿登山?若是登山求事,那就坐缆车到山顶碧霞祠拜泰山奶奶才是啊!可是她去坚持徒步登山,累个臭死,女人心啊,大海深,不可理喻。
照样是标间,累了一天,睡得踏实。
四
吃了早饭,他们继续登山。过了中天门,山路开始变得陡起来,那一望无际的南天门隐隐看到。一路上又歇息了好几次,到了中午,才到十八盘,看着几乎是刀削似的台阶,他打起了退堂鼓,回吧,太累了。谁料,她说,你既然不想到南天门,那这离婚的事儿就算了,我不会答应的。她咬着嘴唇,很坚定地说。
罢罢罢!一说起这个,他心里火一下子腾空而起,不就是登个山嘛,陪你登就是啦!不能让姚姚小瞧我,他心里在给自己鼓劲。就说好好好,依你!
她瘦小的身体几乎匍匐在山路上,还背着一只背包;而他只拿着一只登山杖,他也努力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稳稳地走过。身边不时走过一群年轻人,也有人回首对他们鼓励:加油,加油!累了就坐在边上休息会儿,等到黄昏,他们终于到了南天门。
高处不胜寒,山风呼啸着,街灯昏暗。这儿真是太冷了,天空还飘起了小雨,他们又在天街上找了家宾馆住下。山顶真冷啊,被子也薄,而且还有油污。一床小薄被,太冷了,她说,咱们合铺吧,这样暖和些。他说好,就这样,和衣而卧,相互依偎着度过一个寒冷的夜晚。凌晨五时许,他们被外面的喧哗声惊醒了,于是起床,洗漱,办理退房。街上有许多出租军大衣的人,油污斑斑,他们冻得瑟瑟发抖,终于抗不住寒冷,租了两件军大衣,交了押金,穿在身上顿时暖和了许多。
天街上好多铺子已开门,门口支出一片温暖的光圈。他们在天街上走着,看到一些年轻人坐在台阶上打瞌睡,好多人是半夜登山,为了一早看日出或云海。曾经,他们也是如此地盼望过,如此地充满激情地等待过。
望着这个相伴二十多年的女人,他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曾经,他也为她着迷过,她的眉毛清淡细长,她的眼水波潋滟,她素净的脸上因有几点浅褐色的雀斑而明媚生动。总之,她也曾是一个美丽的姑娘。是什么时候觉得她乏味了呢?是姚姚的出现?不,在姚姚出现之前,他回家面对她一成不变的脸,已是很厌恶了。
他们走进碧霞元君祠,在门口请了几束香,他看她面色凝重地跪在高大威严的泰山奶奶像前,闭目嘴巴嚅动,他叹息一声,退出门外等她。
过了差不多近一个小时,才看到红肿着眼睛的她走出来,而太阳此时洒下万道光芒,越升越高。他不由得走上前去,搂住她的肩膀,她靠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这两天登山,他断绝了一切外界联系,他百感交集,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与她。
五
她还是坚持不坐缆车,但下山比起上山来,就容易多了。继续走走停停,反正不急着赶时间,到了中午时分,他们走到中天门。她左拐了一下,步入一个道观,他狐疑地跟上去,看到门外的铁链子,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锁头。锁头两两锁在一起——同心锁;曾经,他们也挂过。
他看见她很快地走到中间偏右的位置,仔细地辨别着,他笑,差不多样式的锁,过了二十年,也许早被这些道士丢了呢。突然她轻轻地抚摸着一对同心锁,慢慢地摘下脖子上的项链,吊坠却是两把钥匙。她拧了拧,锁头已是锈迹斑斑,终于打开了一只,又打开了一只。他看呆了,她回转身,泪流满面地望了他一眼,左臂高举起两把锁头,被他一把夺去,他的泪落在锁头上,溅起细小的铁屑。他重新把两把锁头交叉在一起,重新锁上,挂回铁链子上,面色庄严。
然后他们抱头痛哭,二十年前挂的爱的同心锁,就这样,被继续挂在铁链子上。让大山见证,让泰山的神灵庇佑:他们爱的坚持……
他们来到山脚下,拦住一个出租车,回家。她走进卧室,拿出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离婚申请”下面是她的签名。她低声说,好了,你走吧,所有的一切,我都不要,我再出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
他颤抖着手拿起,轻轻撕碎了,然后握住她的手,紧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