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被遗忘的王城(散文)
昭苏高原的秋天来得比内地早。一阵秋风凉,一场秋雨寒,坡马小镇七十四团便被大自然的画笔浓墨重彩晕染一番,秋意浓稠得化不开。我像是饮了一坛醇厚的老酒,沉醉在小镇的秋色里。
碧云天,黄叶地,雪峰皑皑,牛羊遍野,秋色黯黯生天际。
秋分已过,这里的麦田和油菜正忙着收割,到处弥漫着庄稼成熟的芬芳和收获后的喜悦。天高地阔,视野寂寥,田野上成群的鸟儿或是盘旋,或是飞翔,翩然去赴一场又一场盛宴。
见惯了大都市人头攒动的喧嚣,习惯了写字楼格子间的狭窄,冷不丁置身于边境团场无边无际的旷野里,心无旁骛,独享这一抹宁馨和恬谧,一直到地老天荒。
静极思动。我是一个闲不住的自然人,喜欢寻幽探古,四处溜达。
当地人说,离团部六七公里处,有一座古城,年代久远,早已荒废,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西域曾有三十六国,乌孙“最为强国”,在伊犁立国五百余年,古墓群和遗迹散落四野,曾出土大量珍贵文物。史书上说,细君公主远嫁乌孙王,因习俗迥异,住不惯毡房,弹着琵琶暗自垂泪,吟唱《黄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乌孙王为讨细君欢心,为她筑造“夏宫”。宫殿虽好,物质丰裕,但没有感情滋润的生命很快就枯萎了。
尘归尘,土归土,万事随转烛。
两千多年过去了,细君公主的夏宫在哪里,是否随着雨打风吹去?成为了一个谜。
在坡马小镇,每个人都是传奇,每个墓地都是故事,每座城都是血泪史。
去古城的路上,司机葛师傅见我兴致勃勃,忍不住泼冷水说,这是一座废城,里面除了庄稼,啥都没有。我笑了笑说,心里早打了预防针。
伊犁河谷河流众多,雨量丰沛,冬季大雪纷飞,土筑的古城能遗留下轮廓都实属不易。况且,这里又是古今征战之地。
远看,古城掩映在白杨树林里,四周是金灿灿的麦田,城墙颓败,满是荒草,念天地之悠悠的历史怆然感油然而生。
城墙下是宽宽的壕沟,深约两三米,绕城一圈,应是护城河。遥想当年,护城河里水波荡漾,水草碧绿,游鱼来往穿梭。晨光熹微,睡眼惺忪的士兵打着呵欠,将吊桥吱吱嘎嘎放下,商旅、工匠或是农人秩序井然地出城贸易或是劳作;日落西山,宿鸟归飞,各色人等挑着担、牵着马纷纷回城,吊桥吱吱嘎嘎收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古往今来,人们的作息并未有太大的改变。
我爬上三四米高的城墙,视野豁然开朗,古城的轮廓尽收眼底。古城呈正方形,城墙宽约四五米,南北东西各有缺口,遥遥相对,像是城门。城墙四角外突,估计是角楼遗址,角楼分布在城墙四隅,用于防御和瞭望敌情。
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考工记》里说,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城四角置城隅,宫四角置宫隅,寓意天地四维、平靖八方。这种城邑规划思想和方法,一直为后世所承袭。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没有筑城的习惯,眼前这座乌孙时期的古城遗址与《考工记》里的城邑营建规划一脉相承。距古城遗址四十多公里的夏塔河畔,有一座细君公主墓,不少乌孙贵族都埋葬在那块风水宝地。
如果这座古城不是细君公主的夏宫,她的夏宫又在哪里呢?
天空碧蓝,阳光灿烂,千年城墙静默无声,围着两百亩金灿灿的麦田。透明纯净的蓝,耀眼夺目的金,敦实厚重的墙,鲜明而强烈的色彩使我瞬间失明,坠入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怪异的梦境里。
我仿佛看见,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口穿着汉服和胡服的百姓来来往往,他们或是颔首致意,或是笑语盈盈,一个个面容和善谦恭。城里酒肆、乐坊、旅店、商铺、作坊等鳞次栉比,汉朝的茶叶、丝绸、漆器、瓷器、铁器,西域各国的骏马、皮毛、黄金、玉石等在集市自由交易,人声鼎沸,一片热闹繁荣的景象。
汉唐之后,中央政权逐渐失去了对西域的掌控。伊犁河谷成了各方角逐的舞台,这座古城无数次易手。元代时,成为驻军的城堡;清代时,成为蒙古土尔扈特部苏里基尔城;乾隆平定蒙古准噶尔部叛乱后,古城成为卡伦(哨所)。
这里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目睹过古城千年的荣耀和繁华。
这里是商贾旅者休憩放松之地,每个人都有说不尽的悲欢离合。
这里是汉家公主安身立命之城,月圆月缺下弹不完思乡的悲歌。
秋风飒飒,黄叶如蝶,远处似乎传来马嘶和驼铃声,不许游人梦境不醒。
葛师傅走过来说,上世纪六十年代,下过大雪后,他常和小伙伴来古城里掏鸟窝。那时,城里有一些土房子,甚至还有两层高的楼。后来,为了种地,把房子都推倒了。说来神奇,承包这块地的几户人家,粮食产量很高,从来没赔过钱。
我默然无语,难道是汉家公主在保佑这片土地上的农户?
坡马古城是一部发黄的羊皮卷,尽管字迹模糊,残缺不全。但只要静下心来,慢慢地去读,却能读出当年金戈铁马的豪气,江南女儿的悲声;也能读到乌孙悠远的游牧历史,更能读到大汉的农耕文明。
我站在古城墙上,有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凄凉和落寞,是为细君公主郁郁寡欢而亡,还是为西域的繁华长眠不醒?
这里是公主的王城,它默默伫立在原野里。不悲不喜,无嗔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