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韵】是夜,幽灵在动(小说)
一
我相信,隔着深色贴膜的玻璃窗子,从外面看,是观察不到里面的端倪。不然,他们是不会如此的放肆。而贴膜处却破了个洞,往外瞧,外面的情景一览无余。
那是隔着一条不宽,也不太窄的内沟。沟沟用水泥砌成。里面的水很深,荡漾着绿皱皱的波纹。沟的对过就是高新区一家资质老硬的智能生产线公司在这儿设立的科研大楼。从里面进进出出的都是一流精英。看他们的穿戴,修饰的边幅就知道绝非等闲。今天下午也不知道那里面是厕所改造还是其他原因,他们总是绕过楼的侧墙,一走到楼后永远敞开着的小门,就撂下身价龌龊开了。当然,那些蜿蜒崎岖,泛着白沫最后流到沟沟里的不乏象牙塔里刚刚走出来,脸蛋粉嫩如汁的童贞尿。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强有力的磁性,以致于只要有人背对着这儿撒尿,就引起她们的好奇心,一个个直勾勾的眼神瞟向窗外。
我们所处的这栋房子本来闲置数年。厂里订单多,就临时组建了一条生产线。生产线上是清一色的娘子军。我在这儿任生产班长。当看到她们像秋风扫过葳蕤的草丛,把齐刷刷的眼光游弋过去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们对于没有预谋的做作大抵不太排斥。毕竟,女人的心思是柔软的,没有皱褶的。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就遇到过让人啼笑皆非极其不具风雅的一幕。那时候,我与坐在沟坡子对过,是同村人,年龄与我相仿的远房婶婶闲聊。不一会儿,她就笑,而且笑个不停,用手指着我的底部说:“瞧瞧是什么跑出来了!”我低头一看,天哪!不知道什么时候裤子开裂了一个三角洞,那个小东西正悠闲地耷拉着,样子倒还不算难看。也跟着讪讪地傻笑。
与她们下意识投去猎奇目光的还有我的妻子。我留意过她,整个下午,每当有一个文质彬彬的家伙闪到他们的楼后面做令我很是反感的事情时,妻子也同她们一样,不自觉被那种莫名其妙的磁性所吸引,不约而同地将脸扑向窗外。还有一个系着领带,衣冠笔挺的家伙在众目睽睽之下干脆蹲了下来,紧接着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炮火连天。我可以容忍别的女人这么做,但是,对于妻子,我是零容忍的,态度坚决。同样都是我的工人,必须区别对待。不可否认,在这一点上,私心还是有的。生产线离窗子稍近一点的地方,原来工作的是孕妇,前些天回家生孩子去了,我就暂且让妻子做替补。既然出了这令人很无语的事,我必须把她的位子作一次调整。于是,就把她换到了靠近厂房最西北角的地方。她们对于我这含义深刻的动作很是纳闷,又不好意思问所以然。其实,对策我已经准备好了,因为我是这厂子里的人事科长暂且兼任生产班长,我有权调度这里面的任何人员。她们仅是停留在投以难以捉摸的眼神上。而妻子却不太理解,脸上浮动着泛泛的怨气。而且我机关算尽也并不十分凑效,离得那么远,当同一情形出现时,我总是怀疑她仍然随着她们坚不可摧地投去猎奇的目光。是否这样我也吃不准,为了安全起见,我不得不拿出准备好的一块磨砂贴膜遮住那个破了的洞。正在这时候,一个体型偏胖的家伙出现了,他不修边幅,穿着很是朴素,仅套着一件白色印花的紧身T恤。下身也很随意,头发有点儿零乱,脸如鱼肚白,毫无血色。让我滋生出一个疑问,这么高雅的场所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出现,难不成是搞卫生的?他不像其他那些人,只顾低着头做这一件事情,而是心机很重地仰起头,刻意而为之。整个的表情庄重而肃穆,有着故意引起我关注的眼神。好像整个世界仅为他而存在着。把一个小解弄得如此张扬,未免有点儿小题大做。看来,他分明是知道这里面有人的,甚至很可能还知道是女人。我当时很是来气,这简直就是在挑战人文伦理最起码的道德底线。对于一个不自重、毁三观的下流人来说,你无需与他讲道理,我就当什么都没有觉察,继续贴着膜,待眼疾手快贴好时,忽然想起来印象里的这个人好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对!应该是在回家途中的水泥桥下。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见到他时,是一具被水浸泡过还没有腐烂,脸谱尚可辨析的尸体。
难道撞鬼了?我连忙撕开贴膜,露出原来的洞,外面空荡荡的,哪还有人的影子。不至于吧,正撒尿的当儿,转脸就没了!就是化作空气,也得有个过程呀!我纳闷着,又一次将玻璃糊得严严实实。扭头看见妻子正在接机器上断了的线头,为了打消疑虑,就问她刚才在沟的对过看到一个脸色煞白对着这边撒尿的人没有。她把手里拿着的镊子很响亮地放在平台上,不以为意:“大白天说鬼话,整个下午,哪有什么撒尿的人?”
“你确定一下午都没有看到那些顺着沟沟撒尿的人?”
她被我咄咄逼人的问话激怒了,眉毛也竖了起来:“别把人尽向歪处想,咱们结婚这么多年,除了看到过你撒尿,怎么会看别人,闲着没事干,吃饱撑的?”
“你眼花了吧,还是疑心太重?”一个女工扭着脸好奇地问。
“那你们时不时地扭脸看什么”我更加愕然,惶恐不安起来,难道大白天我看见了一群鬼?
一屋子女同志也都吱吱歪歪,以为侮辱了她们,诧异地叫嚷着:“你哪根神经线搭错了,我们会无聊到看你们男子撒尿?别自我感觉良好好吧!也不知道这一下午怎么飞来这么多白鹭,这些白鹭捉鱼的技能了得,白花花的鱼儿它一捉一个准。”
怎么会这样?看来,我又颠覆了之前对女人的认知度,女人的心思太深奥了,我永远不懂。同时,我不得不怀疑自己中了盅。
从她的角度审视问题,我是在无病呻吟,或是无厘头地制造紧张气氛。妻子禁不住的怒气氤氲在脸上。她对于我的疑心也是零容忍的,这已经上升到忠于情感的层面,再说得严重一点儿是对她人格质疑的问题。两个人的感情就是一潭清澈见底晶莹剔透的湖水,只可以赋予诗韵地观赏,陶醉其中,容不得任何哪怕是微小的沙粒溅起的水花。更何况牵扯到特别敏感的问题。不得不说她的情感还是比较细腻的。倘若我们两个在花花绿绿的大街上走,我的双眼总是不够用,不停地扭着脸子,把好奇的目光搜寻并停留在一张张女孩子漂亮的脸蛋上,而妻子则不然,她目不斜视。
妻子的妈妈病了,也就是儿子的姥姥,患的是重感冒。点滴挂上,就消停一会儿,点滴停止,高烧就卷土重来。妻子本来有姊妹四个,她排行老二,前些年排行老四的凤梅没有一点前兆,就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了。一家人为寻她,没少费心思,任挖地三尺,也找不到踪影。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们姊妹三个轮流守候。妻子已经连着熬两个通宵。电话已经约好,今天晚上由她的大姐来陪床,可是到了下班时间,我从办公室出来,刚要进车间,方巧与妻子打了个照面,妻子告诉我今天晚上去陪床,不与我一起回家了。母养子十年小,子养母十年老,天经地义。做儿女的不放心卧病在床的老人,多照顾几夜,心里踏实,也无可厚非,可我总是觉得,与我下午挑起的风波脱不了关系。
在厂子大门里侧有一大片青竹林,竹子异常高大、茂密。周围栽满了月季花,密不透风。那月季叶子浸透了秋天的寒凉,失去嫩绿的色泽,浑身长满的刺儿倒是硬邦邦的。一些开败的花瓣邹巴巴地附在花萼上,随风摇曳。人们从那儿经过,大都只是欣赏的份,谁都不敢轻易触碰一下,哪怕摘上一朵小花,弄不好会被扎得很惨。妻子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尾随。我去的方向是停车棚。当我转一个大弯向另一个方向走了好远,不经意扭过脸看妻子时,她刚好经过那片青竹林。就在她快走过去的当儿,诡异一幕出现了,就看见有一个人影从竹林里钻了出来,如空气凝结而成,月季花密密麻麻的枝条丝毫没有遮拦住他的行踪,径直走了出来。他紧随妻子的身后走出了厂区。直觉上,那个人就是面对着我撒尿的人。我连忙改变路线,向厂子大门外奔去。路上行人攒动,一辆适逢她需要坐的公交车喷出一屁股的黑烟绝尘而去,哪里还能找到妻子的踪影。打电话,没人接;发微信,没反应。我暗自思忖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后果,包括虚幻的东西。第六感觉告诉我,不是我无端制造紧张空气,一定有大事儿发生。
二
县城不大,出了外环,车子,行人就不再那么宣泄。沉寂下来的心也有了几许清凉。深秋的落叶簌簌飘落,又不得安宁地随着一阵阵不急不缓的风在马路上徜徉着,滚动着,不知道脚落何方。暮霭被西风揉搓成棉絮状,一条条,一团团,或披垂在枝头,或悬挂在林梢。在十字路口红绿灯处左拐弯,就是一条冗长的林荫道。风是团风,雾是团雾。此刻的风失去风向标的索引,雾霭悬浮在甬道两旁的树枝间,涌动出变幻莫测的形状。当夜色来袭的时候,它就露出狰狞的面孔。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这样的甬道上,宛如贸然闯进了蟒蛇腹地,一眼望不到边的是林口黑洞。远处怕水,近处怕鬼。这条路上已经被各种各样恐怖的传言撒播得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鬼怪蛇神在这崎岖的路面上如影随形,磁场一样地在人的脑子里盘旋。
这是一条乡间路,是从省道到我村途经的唯一一条道路。只要一到晚上,无论是何方神圣,独自走到这儿,都会如关老爷夜走麦城一样的预感而思量一番。儿时,姥姥在我家常住,夜间阻止我哭闹,就用恫吓的神色警告我说,红眼绿鼻子从槐树林小路口钻出来了。方法异常凑效。那是能让人惧怕到骨子里的事情。民谣相传: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啪啪响,住下要吃活孩子。虽然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一次红眼绿鼻子的真实面目,想想也足可以让我蹲到屋角旮旯或黑暗胡同里瑟瑟发抖的了。常常在深夜醒来,恐惧一如爬满全身的虫子,有的从体内蠕动着往外钻,啃噬着我的神志。望着梧桐树冠投在窗格子上斑驳而古怪的暗影臆想到有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睁着猩红的眼睛挥舞着锋利的爪子从那羊肠小道上晃晃悠悠地径直走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实实在在的爪印。那庞然大物停在窗子外面,扒着窗子,露出饕餮的穷形怪相,甚至可以听到用它坚硬的爪子哗啦啦抓动窗棂的声音,窗棂因此颤栗着,吓得我不得不停止哭闹,一股劲往被窝里钻。更是蒙上阴影的是几年前,在路中段水泥桥的下面,被本村老卜头从一桥墩下的罅隙里捞上来一具被水浸泡毫无血色的男性尸体。
水泥桥,也是生产桥,一条水渠横亘其中,是我村与褚庄两村的分水岭。一个在渠南,一个在渠北。水渠很深,把两村人的怨恨都淤积其中,谁都无法分清是非短长。反正两村人相遇,都会拉长着脸子,作出不认识之状,把冷漠描绘在脸上。许多年前,庄稼苗该泛青时,干旱无雨,地里玉米等农作物的叶子干瘪得卷成桶状。四联河的河筒子里浇灌庄稼抽干了水。滩涂、河床用脚轻轻一踢,扬尘四溅。两个村里的人都在这条几近干涸的水渠低洼处摸鱼。就在这时候,老卜头的手触碰到软绵绵的东西。当他洋洋得意以为摸到什么新鲜宝贝,低吟浅唱着使劲拽出水面,发现是一具可怕的尸体时,脑子犯了浑,一个激灵,大叫着,吓瘫在地上,自此失禁好几天。当时,他尖锐的惊叫声引来了两村子的人围观。夏天里,大多男子赤着膀子,显得异常彪悍,他们组成了一个个汗渍茵茵的肉球球,好奇地往这儿集结。在这个百无聊赖的队伍里,还有一个我,只不过对着躺在沟坡乱草丛里上着白色印花T恤没有灵魂的家伙多瞟了几眼,令我生畏的错觉滋长着敲击在脑子里,总也抹不掉。独自在这条路上走,简直就是一种折磨,甚至心生怀疑是在走向鬼魂飘绕的炼狱。记得本村有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喊了一嗓子,是褚庄的人扔在这儿的,人群一阵骚动。东山老虎吃荤,西山老虎也不吃素。对方怒吼道,是苔楼的人扔在这儿的。吵得声势震天,高潮迭起大动干戈。以至于后来惊动了公安局,四五辆警车呼啸而来,警笛划破长空,场面蔚为壮观。惊动他们的是有人报警称打群架,而不是发现一具无名尸体。
那天,警察知道事情原委后,把办案作为头等大事,勘察了一遍细枝末叶,断定这儿不是第一凶杀现场。犯罪分子很狡诈,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再后来,负责办案的叔父一次意外牺牲了,这宗案件也就虎头蛇尾没了下文。不久,这条路上又多了一些阴魂不散,夜半哀嚎或亡命勾魂之说。总之,只要一提到这条道,就披上了一袭白色恐怖的警戒色,尤其是夜晚,没有特殊情况,基本上不出门,或结伴而行。
约摸骑行十几分钟,在忐忑中,终于来到了那个令人毛骨肃然的水泥桥上。没有经历过惊心动魄煎熬的人体会不到个中滋味。车轮轧着残秋纷落的树叶,细碎的声响飘忽不定,在耳畔迂回着。恐慌着魔一样在浑身缠绕,分不清哪儿是夜空,哪儿是我自己,感觉已经融化成一潭液浆。小桥两侧伫立的槐树树冠怪异,随风变幻着无常的形状,像无数个妖魔藏匿其中,挥舞着臂膀,一个个凶相毕露。慌乱中,我似乎看到了那个几年前躺在沟坎坎上的尸体在这参差不齐草蒿零乱的坡子上又出现了,还是与几年前老卜头拉上来放置的一个模样,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幻觉,躺在这儿的家伙依然与对着我撒尿的人特像。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