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韵】给母亲的素描(散文)
一、座钟,是母亲时光的九五之尊
能够代表富裕指数的是座钟,它永远在桌柜的正中,坐北面南,是九五之尊之位。木做的壳外表镶嵌着薄薄的轻铁,涂了金色,精取了景泰蓝掐丝珐琅的工艺,精美而堂皇。在如佛的座钟的面部,浮雕了龙凤呈祥的图案。时光是珍贵的,也是隆重的,不可亵渎。母亲如亿万女子一样不可有宫妃的身世,可她将富华的心给了可以计数的座钟。茅屋是她的宫殿,并不影响有时光的皇帝供她侍奉的生活状态,她安放的是一颗敬畏生活的心。
五角钱一尺的红丝绸,要耗费母亲两个整天所挣工分折兑成的钱币,她就像藏人赠送哈达给所爱之人一样,披在了座钟的头顶和脖颈,长度还容不得奢侈,不能将垂下的如流苏一般的多余部分簇成两朵假花,披红的喜庆永远生动地充满了屋子。对时间的尊重和虔诚,无需阿弥陀佛,披钟的红绸代表母亲的心。她对时间的装扮是很挥霍的,对时间的运行是敬重的,我相信,她是怕时光轻易流走,尽管乏食的日子难过,可母亲从不曾埋怨和诅咒时间。
鸡毛掸子,是富人家的标志物,尽管持在丫鬟的手中。母亲也有一根,有的鸡毛已经飞上了天,还是长在瘦瘦的竹棍上的多些。每日,轻拿起,拂去座钟上的尘埃,看不见,就是拂去围绕它的空气,最好是阳光斜射入屋,尘埃在光柱里游弋着,母亲看着笑了,知道自己的劳动是最有效的,好像时间给了她以肯定,因为干净。
那时,我特别喜欢卧在炕头看书,也看母亲掸灰,读书与掸灰如此相似,我用字拂去心头的疑惑或尘埃。打开一页书的时间,和母亲掸掉附着在时间上的尘埃的用时差不多,每当捧卷阅字,我就觉得时间是干净的。母亲不参禅,只以她独有的方式每日参拜坐北朝南的座钟,有时,她对着座钟发着愣,那应该是她在祷告什么,我想,她应该是说,时间的主啊,你或长你或短,我怎样跟上你的节奏……
我那时就想,一个穷人也会有自己生活的庄重感,一个读书的人,一旦捧起书本,他就有了崭新的世界。促使我读书的原因很多,但那挂座钟给我的是读书是最裕如的富足感。妈妈掸灰,我要有翻开书页的动作与之呼应,时光,在我的阅读里变得有了深刻的意义。珍惜时光吧,时光不可挥霍。一个母亲不一定要苦口婆心劝导孩子读书,哪怕一个不经意的简单动作,可能都是一种启发和引领,我感谢母亲。
我读过的书,母亲总是给我摞在座钟的旁边,念叨着:“书这东西,能吃进去就好。”能够将书和她的座钟居于尊位,我明白母亲的心思。
二、用纸和泥巴塑造富有
最早的财富是用贝壳来表达,名曰“货贝”,有贝壳当货币流通在很多民族都有记载。钞票取代货贝,似乎母亲无权奢华,海边捡来的贝壳都摆在她的栀子花盆里,她喜欢那些纸斗和笸箩,那是她的财富,胜过贝壳。
鞭炮纸,我用过的废纸,还有年底换下来的月份牌、灶神年画,置于盆罐,注入清水,浸泡半月。之后就是每日揭开盖子,俯首闻纸香,母亲深谙发酵的精妙,从面团发酵到沤制纸浆,是否发酵酶变,母亲揭盖的刹那就可分辨,她说,纸香要在发酵中透出才好,虫子受不了真香,就像蚊子受不了点燃的艾蒿。
母亲发现石缝间那些赭红的陶泥,拎篮持铲,跪卧开挖,仿佛是孩子要泥塑一件艺术品,对原料也是一丝不苟。石臼有了另一个妙用,纸浆与陶泥的灵魂在交融,成为世界上最具粘合力的胶液。
堆土做模,纸泥塑型,晒干后去芯取壳,当花纸糊在笸箩和纸斗的里外,一件件艺术品在母亲的手中诞生了,这是她的兵马俑,也是她的编钟。贴纸精美,蝶飞其上,牡丹着色,碎花密匝,各色纷呈,我想就是当年的财主看了也要咂舌,母亲常说她在娘家看见富裕人家的体面阔绰事物,精致的马灯,藤编的箱奁,母亲会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可能也是一种生活状态的向往吧。
“金樽清酒斗十千”,古人置酒其中,母亲的斗非酒器,是食粮的窝,玉米面,小麦面,头罗面,二罗面……用不着贴标签,母亲看见斗外是什么图案便知其中是什么杂粮。而且不空,母亲说,空斗如空腹,就是其中的面吃尽了,也不倾底而出,总是留着殷实。
斑斓的斗色也有难堪的时候,自然灾害那年,母亲说,不敢看纸斗,但要心装富有,不能让老天爷看见我们的寒酸。我想起古人最纠结的诗句:“闻里中蚕饥,不肯食山桑。”对生活,需要虔诚,其诚并不包含诉苦,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这是母亲的口头禅。这是母亲的励志语,土气,却总给我生活哲理的思考,人生的勇气也来自母亲的濡染。
母亲的针头线脑都盛在笸箩里,十几个,摆起来场面阔绰,也很夸张,有的也就是放置了几块缝衣剩下的碎布,甚至是穿破了的袜子,洗净了,也要给破烂一个位置。母亲盘坐在炕头上,周围是百宝箱,她富足得让她感到了窒息。或许是敝帚自珍,或者就是以备将来再用,在恋旧的人那里,总可以生出创新的想法,我小时候穿的卫生衣的袖口就是破袜腰剪下缝上去的。
在那个时代,把苍白的日子过成富有,太难;但把日子打扮得多彩,总是有可能,不会因钱多钱少而色彩变得或浓或淡,有怨而不埋怨,受穷而不趣寡,这些生活的辩证法,是母亲身传给我的,无言无字,却很深邃。
我常想,世界并不贫乏,贫乏的可能是我们的想法和态度。不可能改变眼前的世界,那一定要让世界温暖自己,跨过艰难的日子,那些日子才有可能变成诗意的,至少是可回首的。
三、生活需要缝补的精神
缝三年,补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话不是母亲发明的,顺口溜,母亲可喜欢了,用儿歌调门唱的,摇摇晃晃,陶醉其间,似乎她年轻了好几岁,唱完自己笑盈盈,希望凝神听歌的我给个点赞。
白日里,一个人,是寂寞。夜晚,一盏煤油灯相伴,一副花镜架在母亲的鼻梁,快跌到了嘴边,穿针引线,是母亲的快乐。在我的印象里,棉线衣物,似乎并没有如今这么受青睐太抢手,穿一件的确良,那才是锦衣一般。
我们的日子其实并非每时都阳光灿烂,阴霾时刻,我们应该渴望一场雨,有了生活的憧憬,才可以把日子过圆满,埋怨就成了跟自己过不去的敌人,生活破碎了,我们无法毁掉,重新缝补,依然完好。人生失意是经常,摔碎残破了的生活,不会抹去那些哀伤,母亲以缝补的精神,感染着我,就像一根棍,折断了,就用心灵的乳胶粘合,有裂纹,就是断骨也可接。每当不顺使我不能回首,眼前就是母亲飞针走线的影子,母亲说,缝缝就好。这是抚痛的办法,也是人生的经验。
时光总是在棉线的衣服上戳出很多的窟窿,母亲说我不珍惜,我却固执地认为,是时光里藏着一把利刀,没有证据,口说无凭,我只能沉默。
油灯的光恍惚,昏眼,母亲说,月光最好,做针线用不着盯住线脚,熟能生巧,母亲是在启蒙我,我以为母亲没有地方炫耀,儿子便是最好的观众。比窗外的月牙儿还瘦瘦的母亲,罩一副宽边花镜,很不协调,但温暖,就像柴火塞进炕筒子,不见火苗,坐在炕头如坐春风。昏黄的煤油灯与日子的清贫,交相辉映,柔合的光,完全可以愈合清贫的痛,日子的艰难,嘴上不说,心头总是颤,好在灯光可以相知。
母亲不会想到,这几年,年轻人的穿戴颠覆了她的观念。腿上故意露肉,那是时尚,腿上裤子张着口,闪着诡异的目光,是嘲笑我和母亲共同持有的价值观?良知啊,你已经无处安身立命了,不过,若母亲健在,她会笑得前仰后合。母子高兴了,可以在煤油灯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伴她悄声入眠。
不过,我的母亲不会大跌眼镜,惊叹世道,我记得解放初期,她第一个成为队上剪掉发髻的女人,第一个松绑了裹脚布,成为一个新潮的女人。在有的人身上,性格是矛盾的,母亲也是,但她善于妥协,我脚穿白色运动鞋,上身着一件父亲穿过的窄小的西服去陌生的城市上学,母亲说,这个打扮才好。怎么好?我不知,只要母亲认可,我可以不去寻求任何理由。苦日子,没有办法改变,那就将就着。
如果母亲还活着,如今我有了一点诗才,我会给她吟一首“破洞”的诗——
好好的裤子张着口/莫非是渴望成为一个演讲家/说着跟上时代步伐的情话/还有/表示一下对贫穷的同情/这个洞口写着的人生符号实在难懂/接受并呵护好朵朵奇葩
四、食油和油料是调味品
母亲的钱难以腾出来去割肥肉㸆油,平时只能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听邻居说,我父亲就是省油出了名。吃食堂那年,父亲凭大厨身份在村食堂掌油勺,用小盅舀油,一个大拇指扎进盅里,几顿饭下来就省很多的油,幸亏父亲这种不为人看好的举动,才使食堂推迟散伙,不至于将生活的原料挥霍一空。母亲可能是继承了父亲的那一套,省油更甚。
不用油勺,在小油坛子里放一根筷子,炒菜的时候,用筷子迅速蘸三下,滴进锅底;经常是熥菜,一般是筷子在小油坛子里蘸两下,且速度合适,从速度上控制油量,实在是创举。
出锅的菜,油星子也不少,是浮油,关键靠辣椒来辣出菜味。母亲总是有理由,说油星子也就是个调味品,什么味?香味!
现在用油,那简直可以吓坏我母亲,妻子在2017年用油120斤,孩子的小姨在农村,吃油用不着买,所以就放肆了。我说了我母亲吃油的故事,妻子不以为然,后来说到吃油太多对心血管有害,她才减到现在的一半。
用筷子计量,是我母亲的首创,是吃穿犯愁年代的缩影。吃饭都成问题了,母亲还在坚持她的吃饭吃味儿,有香味就不淡。不是母亲安于贫穷,而是贫穷伴随左右,怎么也难以摆脱,吃出个滋味,才是贫穷里的高雅吧,在无奈的生活里找到熬过日子的办法,想起来想哭,可母亲不流泪,我不能用泪唤出她的泪。
秋末队上分配油料,每人20斤花生壳,不管怎么样,母亲当晚要炒一顿花生,来一次香喷喷,这也是母亲的调味品,她要将满屋子调成丰收的香味。
母亲早就准备了海沙子,将锅烧热,捡出一瓢“秕花生”(我们那一带方言称干瘪不成熟的花生),倒进锅里,海咸味附着在壳上,满屋异香。母亲用一个小袋子装点,放在炕头里面,剩下的才让我们父子吃,她常常不屑地说,俺才不稀罕吃那个!谁可以拒绝芳香?母亲的意思是闻味就可以了,她给家庭调调口味,唯独忍住自己的口欲,现在想来,总觉得自己好残酷,怎么就相信母亲那一派谎言呢!
她给家人调味,唯独自己甘于无味。人说,微笑是一种特别的味道,而我要说,拒绝也是一种更醇厚的味道。从穷日子走出的我,不再奢求那些丰厚的口欲,也养成了适可的度来把握生活的厚薄,懂得简约才是财富,无论对性情还是德行的养成,香味给我了启迪。
尤其是我在患上糖尿病之后,我曾想起母亲,毕竟没有限制住自己膨胀的食欲,若笃定求得厚味,余生必然就寡味。味道由香变咸,是因为滴进了苦涩的眼泪。
五、数自己的钱,也数国家的钱
我家不可能有保险箱储钱柜,只有一个贴着招财进宝的画纸的笸箩,从来都放在桌柜的一角。
笸箩里第一次容纳巨款的情境我记忆犹新。
快过年了,队上年底分红,这一年我高中毕业,母亲的心有了期盼,那天,她一直焦躁不安,在院子里踮着小脚来回地走,转得我都有些发昏了。她并不催促我去领分红款,但看到我,那眼神似乎在责备我,还不快去?
那年,我们一家三口开天辟地第一次有了分红的喜悦,四十多块钱啊!我手掐着票子奔回的时候,妈妈将招财进宝的笸箩端着,站在街门内,她似乎有些羞涩,一手拿着笸箩的盖子,笑盈盈地迎我进门,“咣当”一声关紧了街门,我将款子放进笸箩,她不顾我了,扭着身子进屋,脱鞋上炕,将盛钱的笸箩夹在两腿间。
票面币值太大了啊,都是10元一张,共四张,我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是五角或者一元的票子,那母亲是不是能够数半天?让她受点累,享受那种数钱数得手疼!
那个笸箩,之前是盛着母亲的辛苦的,但辛苦在笸箩里可以转换成生活的希望。母亲隔三差五就赶集,每个集贸都有她的身影,20几个鸡蛋换回一块钱多点,她喜欢那些毛票,理顺叠好,整整齐齐放进她的笸箩里,父亲买药,不几天就要块八毛的,母亲习惯了,她觉得能够给父亲卖蛋取药,就是一个女人的责任了,我觉得她颠倒了一个女人在家庭的位置。
我考上学第一年寒假回家,笸箩里是空的,只有几块钱零票,我从桌柜上取下,母亲夺去捂住。
她还是想给我家底殷实的决心,胡乱理了理票子,并不数,放进笸箩。
“妈挣个小钱,你不用担心家里,怎么都好凑合。”母亲最懂我,眼睛故意回避着我的不安。
“你跟我说了,一个月,国家给19块饭圈子钱,好家伙,是国家的人了,了不得!”母亲现出和颜悦色,自豪的感觉都在说话的语调里,似乎我在母亲眼睛里是两条路上的人了,但不生分。我在师范院校读书,生活费全由国家包干,吃不愁,书本免费,妈说几辈子都不敢想的好事。
本来我对读师范就有些抵触,家有半斗粮,不当孩子王。母亲说,我们宗族几辈子都没有出个师爷,怎么不好,他们那些人是嫉妒,妈可支持你了。
母亲是不让我重蹈她走过的那段艰难之路,她把理想看得很实在,只要比原先的好,那就是值得珍惜。
母亲的话让我垂泪,她要求并不高,却让我振奋。
“走了三个月十七天,你光伙食费就花掉了国家六七十吧?妈卖鸡蛋鸭蛋,一年也没有这个数!”我心里默算一下,点头。我的确没有这样核算过我一个人给国家添的负担。
感恩,不是挂在嘴上的漂亮词儿,那日跟几个老友说起这段事,他们也都颔首,感叹当下的日子,没有国就没有家,起码没有个像样子的家。我甚至说了没有用的话,如果我母亲现在还活着,我背一书包钱,陪着她逛南京路,买母亲想要的东西,这是我少年时候的“童话”,母亲听了总是抚摸着我的头微笑着。但生活是没有“如果”的,母亲过的苦日子,只能留下辛酸和感怀,母亲听到的还是一个不能实现的童话。
时光总是在沉淀着我们的思想感情,凝固了我们的记忆,谁将时光的画面串起,得到的就是珍珠。我想以文字为线条,给母亲勾勒出几幅素描,留在我的记忆里,不是笔端无色,而是时光已经做旧了颜色,这样的颜色才是真实的,更是温暖的。
老座钟已经不在了,可滴答声犹在耳畔,伴着母亲说话的甜美声音,时光不老;纸泥雕塑的斗和笸箩,成为一个时代的印记,换成了精致的塑料米斗了,可没有了母亲的影子,失落了,但在感念里,母亲若知如今这样幸福,她会说,孩子,咱就不去捏泥巴了,过好锦衣玉食的日子!缝缝补补的日子过去了,但人生需要缝补的理念还不过时。食油在过去是调香品,今天还要算计着不能过量,从容的时候不能忘怀那段香。我常常想,钱从哪里来,已经不是母亲的鸡蛋换钱了,但我们不能忘记在鸡屁股里抠钱的日子。
给母亲的素描没有艳丽的颜色,是灰色的线条,但愿我没有辜负母亲在的那段美好时光。
2019年9月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