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四奶的故事(散文)
一九九八年春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八十七岁的四爷死了。四爷为我们留下了四奶的故事。
四爷说,那是一九三八年一个红色的黄昏,落日像一枚金桔掷沉西山,起了满天的烧云,把世界烧成一枚火球。后来就刮起了大风,是四爷一生中见到最大的一次,风使山石如飞絮一样潇酒,让树木同羽毛一样道遥。
四奶是年前从山外嫁给四爷的新媳妇,新媳妇的四奶有喜了,凸起的肚子像村北边的小山。四奶常穿一身粗布衣裳,衬得腰是腰腚是腚,满身透着俏气。四奶红红润润的嘴很小,嘴角带一丝似隐似现的笑,那笑纹一直通到腮上面的酒窝里。
那是个春天的日子,枣花开得疯狂,整个村庄弥满着一股浓浓的香甜味。四爷和四奶早早地上床睡了,全村人都睡了,睡得很死很温柔。
“日本鬼子进村啦!鬼子进村啦!”声音在那个寂静清冷的深夜突然响起,村子很快就沸腾起来,那喊声怪怪的,分不出是男是女,甚至有点不像人的声音。
四爷一骨碌翻身下地,光着身子就朝门外跑,匆忙中把四奶的夹袄套在脖子上。二十来岁的四爷,翻过后墙,钻进那片枣林。四奶趴在后墙上,看着四爷奔跑的样子像只兔子,四奶就窃窃地笑了。
四奶和村里老少爷们被赶到那片枣林时,四奶惊诧地发现满树的枣花散落在地。无数只大脚从枣花上碾过,碾碎的枣花像血。
“今年吃不上甜甜的枣子了。”四奶暗暗地想。
一个黑胖黑胖的日本军官气汹汹地走到父老乡亲面前。
“你们的男人,八路的说出来!”日本军官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听到这似懂非懂的中国话,人群里有几个女人就笑了,还有四奶。
日本军官从腰间拔出雪亮的军刀,对准人群,发疯地叫嚷:“笑的,放天花,下红雨的准备。”
笑声止了,人群一下子静止了,看着日本鬼子手中的刀发呆,不明白放天花、下红雨是什么意思,脸上罩着一层迷惑。
两个日本兵用镝头在枣园里刨坑。春天的泥土松软松软的,坑很快下沉,四周的枣花不断地掉进坑里,人们似乎有点明白,日本鬼子想埋人逼供。
四奶突然尖叫起来,当时人群很静,四奶的叫声显得尖利刺耳,惊天动地。
两个日本兵朝四奶走来,分开人群捉着四奶。四奶护着肚子,瘫坐在地。四奶说:“我不去我不去,我怀有孩子。”四奶落进坑里的一瞬,非常小心地护着小山似的肚子。
四奶站在坑里,那坑的深度正好与四奶的脖子齐平。四奶疯了似地拍打着坑想爬出来,几次努力都失败了。
土一点一点地下落,慢慢地,四奶的双腿不能活动了。那时,村里人都想,这样折腾,怕四奶的孩子保不住了。
土还是一点一滴埋下去,四奶的脸由红变紫,四奶的一双手始终护着小山似的肚子。村里的人们有些着急,土都埋到腰了,人快受不了啦,怎么还埋。
土继续埋下,四奶只剩下一张脸,脸是铁色的,一双美丽的眼睛酷似紫葡萄,嘴大大地张着。村里人都不敢看,一齐对着天痛哭。
“放!”日本军官对一个大个子兵说。
那个大个子日本兵提着铁镐走近四奶。村人想,那个兵是要挖开土把四奶放出来,乡亲们担心四奶是不是憋死了,都掉过头来看。
大个子日本兵靠近四奶,轮起铁镐。乡亲们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铁镐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重重地砸在四奶的头上。霎时,整个天空都红了。四奶的血在高空中迅速分裂,变成无数颗鲜艳的晶莹的红雨。四奶的血像枣花一样洋洋酒酒地飘落,一派落英纷纷的壮观。
四爷终生守着那片血色的枣林,再也没有娶过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