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伊犁印象(散文)
一
很早就听说伊犁的伊宁市是一个花园城市,所以一直把伊宁市想象成花的海洋。多年前,也许是期望值太高,去过几次后,心里还是有点小堵,有几分的失落。好比心中的女神,近距离接触后,发现了美中不足一样。好在一进入伊犁河谷,众多的河川,湿润的空气,茂密的植被,会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已经很多年了,许多的已经淡去。记忆中,市内枝繁叶茂的树木和不少俄罗斯风格的建筑,像是伊宁市的两大特色。在我来说,印象最深的还是伊犁河大桥的风光。这是伊宁市给我留下的最美好的记忆。站在桥头,首先冲击你内心的是伊犁河的宽阔。清晨或傍晚,微风习习,在朝霞和夕阳的晕染下,大桥修长的身姿,随波光潋滟的水面上下起伏。河堤上,排满了凉棚,商户们忙得不亦乐乎。坐在凉棚里,不远处有垂柳摇曳,桌上是伊犁河鲜鱼,三五好友,两三瓶当地好酒。志得意满,远望辽阔的水面,醉眼朦胧中感受着伊犁河的胸怀和大气,心里满当当的是伊犁河的源远流长。
历史上,伊犁是新疆通往中亚的重要通道。在很长时间里,在中国,在新疆,伊犁的知名度是最高的。
伊犁得名伊犁河,最早见于《汉书》,史称伊列、伊丽、伊里等名。清乾隆年间定名伊犁。我想,这是音译的符号,最终,我宁愿理解为“犁耕之地”。
伊宁西去30公里,是历史上著名的惠远城。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清政府在伊犁设立“总管伊犁等处将军”,简称伊犁将军,治惠远城,统辖新疆。之后陆续在其周围建起八座卫星城,统称为“伊犁九城”。
驻足惠远城,环顾岁月变迁的遗迹,你难以想象这曾经是新疆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更无法想象这里曾有过“小北京”之誉的繁华。步入将军府,迎面是浓浓的历史感。虽说没有太高太大的建筑,但整个建筑群呈现出了庄重大气的格局,简朴中不失素雅,有泱泱中华恩德惠远的气象。院内的古木姿态各异,肃穆中透着威严,有大将的风采。
二
曾经的封疆大吏,曾经的威震四方、金戈铁马、运筹帷幄,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在惠远城,在众多的历史人物事迹中,林则徐在新疆在伊犁在惠远的点点滴滴已然成为了我的兴趣所在。
林则徐,1785年—1850年,福建福州人,出身士大夫家庭。嘉庆进士,入翰林院。历任监察御史、道员、按察使,布政使、巡抚和总督。任内注重实际调查,革除弊政,兴修水利、整顿盐政、赈济灾荒,以才能优异和作风清廉闻名。1838年底受命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查禁鸦片。1840年10月3日,道光帝以“误国病民,办理不善”的罪名,将林则徐革职查办。1841年6月28日,清政府下令,将林则徐遣戌新疆伊犁。1842年10月26日,林则徐一行到达哈密。1842年12月10日,终到伊犁惠远。1845年12月9日,林则徐从哈密启程离开新疆。在疆时间3年两个月。一个真正有所作为的官员,不会因一地为官的时长时短而销声。
林则徐在伊犁期间,曾大力倡导兴办水利,勘垦屯田,推广先进生产技术。1843年秋冬,协助伊犁将军布彦泰办理阿齐乌苏废地垦务。1844年夏,捐资认修龙口水渠工程。1844年10月,在林则徐的参与和主持下,经过四个月苦干,共用工10万以上的200多公里长水渠全线贯通,引水灌溉复垦面积约15万公顷。这是清代伊犁开屯以来最大的水利工程,当地民众为表达对林则徐的敬佩与怀念,称之为“林公渠”。伊犁将军布彦泰高度评价林则徐:“平生所见之人,实无出其右者,窃谓人才难得。”
1844年10月,道光下旨让林则徐到南疆阿克苏、乌什、和阗去勘测调研。1845年1月24日,时年60岁的林则徐在他三儿子的陪护下,在随后5个月的时间里,沿天山北路去乌鲁木齐,再经吐鲁番,走天山南路,先后领导勘査了库车、乌什、阿克苏、和阗、叶尔羌、喀什噶尔、库尔勒、托克逊等地,行程两万多里。随后又转赴东疆哈密、伊吾勘垦4个月。1845年12月4日,接到了开释起复的谕旨。
林则徐的“厉行禁烟、民心可用、向西方学习”已经奠定了他的历史地位,这里不必多言。在这里,只是想把林则徐一生的一个重要节点,生命的一个横切面展示给大家,看看一个“戴罪之人”,在人生的低谷期是怎样度过的,是怎样赢得百姓爱戴,又是怎样青史留名的。
伊犁,这个“犁”字,或许就是一种精神符号,开垦边陲,才是对得起“犁”字的最好态度。林则徐给伊犁人留下的是为官一方的美誉。
三
说到伊犁,应该谈一谈王蒙。
王蒙,1934年出生于北京。中共第十二届、十三届中央委员,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文化部原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任国内多家知名大学教授、名誉教授、顾问。
1953年,王蒙19岁创作出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6年,因发表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被打成“右派”。1958至1962年,王蒙在北京郊区劳动。1961年成为“摘帽右派”。1962年曾在北京师范学校任教一年。
为寻求更好的出路和未来,虽说是自愿,也因为许多的无奈,加上机缘巧合。1963年12月下旬,新年前夕,王蒙“破釜沉舟,卖掉了无法携带的家具,带着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的孩子”,与妻子一道请调到新疆乌鲁木齐。王蒙被分配到《新疆文学》杂志做编辑,其妻在学校教书。
直到1978年调回北京,王蒙在新疆工作、生活的时间长达16年。王蒙的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对新疆的这段经历有过充满激情的精彩描述。
1965年4月,王蒙下放到距伊宁市五公里的伊宁县红旗人民公社(巴彦岱镇巴彦岱公社)二大队接受“劳动锻炼”。“经过一个熟悉的短短的过程,我分到了二大队一小队参加劳动,后任二大队副大队长,住到了一小队社员阿卜都热合曼·努尔家中”。
请看王蒙在二大队的新家:“他们家有一间小小的(约四平方米)厢房,原来放一些什物,其中有一张未经鞣制的生牛皮,发出腥味。房中有一个矮矮的炕,能够住下一至两个人。根据它的布局,我去伊宁市巴札(集市或市场)买了一块羊毛毡子,铺在小炕上,上面放一条旧灰棉毯,再放一条结结实实的久经使用的褥子(这条褥子似乎是来自故乡河北沧州的为数不多的上一代传下来的旧物),再放上同样来自北京的被子与荞麦皮枕头,就是很好的床榻了。”
请再看这个新家的新客人:“厢房有一处小小的玻璃窗,但窗玻璃上已沾满尘烟,完全不透明了。还有令人纳闷的是,这间小房的门歪歪斜斜,门楣处露着一处三角形的大缝子,直若有意为之。我在这里入住没有三天,金三角空隙便显示了它的重要意义:两只燕子飞来做了窝,一公一母,情深意长,叽叽喳喳,沟通信息,友好切磋,抱怨牢骚,哼哼唱唱,示爱友好。一天过去了,一个香巢已经构建完好。真是不能小看幼小和柔弱的东西啊,只要坚持,许多大事它们都能做到。”
看一下王蒙对伊犁的记忆:“那是一个栽上电线杆子也能发芽的地方……此外有烤包子和馕,新出炉,颜色红亮,麦粉香与肉香葱香扑鼻,活活爱煞人也。”
请再看一下王蒙的“劳动锻炼”:“我劳动,我喜欢麦场上的工作尤其是扬场。抄起木锨,选择方向,金色的麦粒如虹如瀑布如雨点如精美的几何线段如臂膀的延伸,瞬时落成一堆,转眼成小山中山大山,麦秸麦麸与尘土随风而去,飞腾如烟如云如雾,肌肉紧张,上肢伸屈,姿势衔接,心情舒展,不是体操,胜似体操,不是舞蹈,胜似舞蹈。不但表演收成,而且表演健美,不但表演力气,而且表演洒脱与熟练,有节奏,有韵律,有扬扬自得,如诗如乐曲……我也喜欢装车卸车,包括高轮牛车、胶皮轱辘和卡车。新疆古代就有高车国的说法,证明那种适合走多渠沟的路面的高大木轮车古已有之。给这种车装卸多半在秋天收获的季节,夕阳欲下田野里到处是一种植物的酸甜相混的香气,把谷物麻袋或者草秸高举过头或者一甩抛下,令人觉得舒展……而给卡车装麦子,最多一次我扛过一百一十五公斤的麻袋,上肩背,直腰,踩着颤悠的跳板,进车厢,甩下,吸两口伊犁河畔的秋天的芬芳空气,不免有几分得意。搬运苦力,与王侯将相一样,宁有种乎?”
看看王蒙学习维吾尔语:“出于“深入”的火热心愿,出于对新鲜事物的强烈追求,出于对领导的指示的认真执行,出于自幼爱学习爱读书深信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基因;也无须避讳,是由于填补空白的需要,除了劳动、顾家,我的全部脑力都用到了学习维吾尔语上……我做到了发烧学语言,我做到了走火入魔,乐以忘忧,以一当十,一隅三反……几个月后我就在生产队的会议上用维吾尔语发言了。”
看看王蒙对维吾尔语的认识和体会:“伊斯兰教是讲究语言的宗教,《古兰经》许多部分都是用韵文,用诗歌体写成的。维吾尔人是讲究辞令的人民。他们的经典《突厥大词典》《福乐智慧》都极讲究文字。一个会说话的人,不论是幽默还是智慧,或者是幽默再加智慧,他会常常被请到喜庆宴会上,他可能与入局者并不熟悉,但是他的到场是聚会的一种规格的表现,人们在这样的聚会中不但享受抓饭和手抓羊肉,享受伊犁大曲和五五大曲,而且享受智者的谈吐、辞令的火花、双关语的微妙、言外之意的闪烁。学进了维吾尔语,不仅是多了一门语言,而且是扩展了你的眼界、你的智力、你的心胸、你的精神资源!”
最后再看看王蒙对他在伊犁工作、生活的总结:“半是‘锻炼’,半是漫游;半是脱胎换骨,半是避风韬晦;半是莫知就里地打入冷宫挂起来晾起来风干起来,半是‘深入’生活深入人民群众走与工农结合的光明大道,等待辉煌的明天;半是无所事事三不管,被社会也被文明遗忘了的角落遗忘了的某人,半是学习思考如饥似渴如进研究院;半是另册放逐专政对象,半是老革命老干部。大好年华,无悲无喜。就这样,我在伊犁干了六年,在伊犁安家八年。从三十啷当岁到小四十岁,多么宝贵的岁月!”
王蒙一路西行,从首都北京到新疆的乌鲁木齐,再到中国的最西部伊犁。从一个“老干部”、一个知名作家,一下再下,最后定格成一个普通的农民。动荡之巨,落差之大,令人唏嘘!跌跌宕宕、曲曲折折,在中国的最西部,在西部的最基层,王蒙以他的激情、真情、坚韧、追求赢得了当地群众的信任与友谊,最后也赢得了光明的未来。正是因为“见人之未见,学人之未学,知人之未知”的大开大合、大尊大卑成就了王蒙,成就了王蒙对人性、社会、民族、国家的大见识、大格局。
历史和文化是一方水土的灵魂,深厚的积淀会散发出自信、大气的迷人魅力和气质,如年份老酒,如一杯茗茶,如名家书法的线条,如水墨画的悠远意境。
最近,有朋友告诉我,说是“伊犁伊宁现在变化很大,发展得很美”,我脑海中又出现了花的海洋。这些花,早已开放,如今成了我们头脑里的花絮了,花絮很美,却有着经风飞扬的浪漫与浪迹。
无独有偶,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些受冲击的知识分子,也被王震将军从内地“牛棚”中带到新疆,保护了他们,在新疆的兵团建设立下贡献他们的智慧和力量。
历史就是这样,道是无情却有情,凡对开发新疆、保卫新疆,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人,总会青史留名,为当时和后世永远铭记,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