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教会我爱人类的秘密(随笔外二则)
我的童年是记忆中塞维利亚的一个庭院
和一个花园,阳光中柠檬逐渐变黄
但丘比特安排给我的箭我受了
而我爱任何在我身上找到家的女人
我身上流淌着一股左派的血液
但我的诗来自平静的深泉
我不喜欢抒情的空心男高音
和蟋蟀们对月亮的合唱
我沉默是为了将声音与回声分开
而我在众多声音中倾听那独一无二的声音
我总是跟那个与我同行的人说话
他教会了我爱人类的秘密
最后,我不欠你什么,而你欠我所写下的东西。
当最后告别的一天到来
那艘永不返航的船准备启航
你会发现我在船上,轻松,带着几件随身物品
几乎赤裸如大海的儿子
——安东尼奥·马查多的名诗《画像》摘句
这首诗,是一个西班牙诗人的小自传,关于童年、情感、诗艺、生活。全诗以对“最后一天”的怀想收篇。似乎也应该成为所有诗人的自画像、小自传:叛逆而平静,在沉默中辨认,发出属于自己“那独一无二的声音”,最后,“赤裸如大海的儿子”,或者干脆说赤裸如大海。全诗充满温存、辩证和自信。
以马查多为镜,我身上有可供女子们寻找的床榻和夜晚吗?我缺钙、软弱、乏善可陈,这一种床榻和夜晚就容易骨折。我缺乏爱和被爱的能力。其实,就是缺乏言说与倾听的能力。
“艺术最简洁的表达,就是爱。”我同意法国作家布勒东的这一观点。爱,使一个人、使艺术,变得简单而干净,脱离冗繁与芜杂。写作的目的,就是掌握爱人类的秘密,熄灭恨意与哀怨。我有一个、无数个同行并说话的人吗?他们,不同国度里的沉思者、书写者,自古而今的亲人爱人,共同组成了属于一个人的诗神或者说爱神。
马查多的嗓音和听力都很好。这个哲学博士、乡村学校教师,在三十四岁时爱上一个笑声响亮的少女,结婚。一年后,妻因肺结核而亡。他从此独身,写作,在文字中挽留妻的气息和体温。他写作的基本主题就是“丧失”,关于时间、土地、爱人、西班牙。终成为与洛尔迦、塞尔努达、阿尔伯蒂、希门内斯比肩的伟大诗人——这样一份西班牙语诗人名单,出自布罗茨基之手。对他而言,马查多也像奥登、叶芝、弗罗斯科、哈代一样,在向这个俄裔美籍诗人传授如何热爱人类的秘密。
一九三九年,因西班牙内战,马查多流亡并死于法国,六十四岁。几天后,母亲也在忧伤中随之而去。而父亲,一个热衷于收集、歌唱西班牙民谣的人,在马查多十八岁时就去世了。死去的人们在泥土中继续同行,热烈谈论尘世里的生活,让地面上的霜雪融化为草绿和蜂蜜。
“冲着开花的山峦/辽阔的大海正在咆哮/在我蜜蜂的巢里/有小颗粒的盐。”马查多的诗句像海边的蜂巢,又甜又咸,从而让无穷的爱意充满了克服时间的力量。
伟大的诗人们像马查多一样,使后世阅读者成为羞愧而又幸福的负债人。
而亲人爱人以及亲爱的烟火人间,对于写作者而言,像一个不计算盈亏、持续为笔墨言辞而投资的无限责任公司。
我迟迟没有献出一首好诗。但我迟早将领悟爱人类的秘密。
一、静默和明亮
诗人罗伯特·洛厄尔一九七七年去世,毕肖普很难过。本来嘱托这个比自己年轻六岁的诗人,将来能在她墓碑上题词:“这里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连能够在墓碑上题词的人都没有了,一个最孤独的人,如何长眠?
一九七八年,为纪念洛厄尔,她写下《北海芬》。北海芬,美国一个滨海小镇,毕肖普常常在这里度过夏天。洛厄尔住在附近另一个村庄,常来北海芬看望她。
你离开北海芬,沉锚于它的礁石,
漂浮在神秘的蓝色之上⋯⋯现在你——你已
永远离开。你不能再次打乱或重新安排
你的诗篇。(鸟雀们却可以重谱它们的歌。)
词语不会再变。悲伤的朋友,你不能再改
毕肖普认为诗歌需具备三种品质:准确、天然和神秘。洛厄尔和她自己的诗,都已经进入准确、天然和神秘的大气之中了,无须再修改。
洛厄尔的杰作《渔网》无须再修改。
任何明净的东西使我们惊讶得目眩
你的静默的远航和明亮的捕捞
海豚放开了,去捉一闪而过的鱼
说得太少,后来又太多
诗人们青春死去,韵律护住了他们的躯体
原型的嗓子唱走了调,老演员念不出朋友们的作品
只大声念着他自己
天才低哼着,直到礼堂死寂
这一行必须终结
然而我的心高扬,我知道我欢快地过了一生
把一张上了焦油的渔网织了又拆
等鱼吃完了,网就会挂在墙上
像块字迹模糊的铜牌,钉在无未来的未来之上
这是一首谈论诗艺的诗——织网,捕鱼,诗人就是渔夫,“织了又拆”,反复修改。
爱尔兰诗人希尼也喜欢洛厄尔。在一九七九年召开的美国现代语文学会的年会上,谈到《渔网》:“它一开始像音叉那样甜美,结束时则只听见一下下猛烈的撞击声,像有人在毫不客气地猛撞门上的铁环。注意洛厄尔对于诗艺所给予他职责的内在信任。”在希尼以及洛厄尔看来,对诗艺的追求,就是在谴责丑与恶,诗人的社会责任正体现于此。
洛厄尔在六十岁时去世,还算年轻,避免了在晚年像老演员那样唱走了调的尴尬。在中国,晚年里走调了的诗人,很多很多。
一九七九年,毕肖普也去世了,六十八岁,不算年轻,没有走调,像她终生热爱的海涛不会走调一样。“静默的远航和明亮的捕捞”,在后世诗人中间延续——这一行不会终结。这一行诗、写诗这一行当,不会终结。音叉和门环发出的动人或惊人的声音,不会终结。
二、在枯萎中克服诗意
“诗写得恰到好处,就像一只盒子关闭时发出的咔嗒一声响一样。”爱尔兰诗人叶芝所说的盒子,让我想到脂粉盒、首饰盒、烟盒、笔盒、眼镜盒、茶叶盒……当他死去,棺材盖上,也听到了咔嗒一声响吗?他就恰到好处地成为脂粉、首饰、烟、笔、眼镜、茶叶了吗?
因革命者、演员、美女毛特·冈,叶芝写下《当你老了》。但我更喜欢他以下恰到好处的句子:
《一个针眼》
所有咆哮而过的溪流
都来自一个针眼
未出生的事物,已消逝的事物
从仍然驱使它们的针眼。
母亲的子宫、爱人的下身、隧道、白昼、月亮……这些无穷无尽的针眼——穿过针眼,一个人像一根线,在身后留下针脚般细密或粗大的足迹和个人史……
《随时间而来的真理》
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在枯萎中,一棵树枝条坦率、真相毕露。
《基督重临》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
对一个汉语诗人来说,要守住的中心、基督,大约就是书桌上的墨水瓶、砚台、键盘、打印机、灯。
叶芝作为传统浪漫主义诗歌与现代主义诗歌分水岭上的诗人,得到了现代主义诗歌大师艾略特的尊重:“他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因为叶芝有伟大的爱情与争论——“我们在和别人争论时,产生雄辩,和自己争论时产生诗。”喜欢雄辩的毛特·冈,不可能爱上总在与他自己争论的诗人叶芝。
“她拥有美貌、口才和足够的资金,在生活单调的乡村小镇,谁能限制她的影响力?”叶芝为毛特·冈而苦恼。他只能在生活单调的白纸上,建立言辞的影响力。他与自己争论得好时,内心会发出咔嗒一声响——内心一动。
“恰到好处”,是对诗歌的要求,也是对人生的要求。比如,对待毛特·冈,叶芝觉得自己爱着就行了——写情诗,写情书,并为这个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的美貌女人受到的指责和嘲讽辩护。其实,与这样一个女人朝夕相处也是恐怖的事情,叶芝明白,“一个衰颓的老人只是个废物,是件破外衣支在一根木棍上,除非灵魂拍手作歌”(《驶向拜占庭》)。他应该庆幸自己的晚年生活里没有毛特·冈。
少年时代,叶芝曾经沉浸于神秘主义,父亲要进行一场拳击来为儿子确立“正确的”人生导向。叶芝回避:“我不能跟自己的父亲打。”父亲回答:“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不能。”直到叶芝弟弟跳出来阻挠,才避免了一对父子拳头的碰撞。
叶芝喜欢通过水晶球来眺望未知、召唤月亮,但似乎没有从中看见一九二三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诗人都是神秘主义者,借助于一个墨水瓶观察世界和自我——那黑夜里的世界和自我,漫天词语如同一卷星辰。
王尔德曾经感叹:“啊,叶芝,我们爱尔兰人都太诗意了,以致不能成为诗人。”这个“用活得快乐来报复世界”的人,一九〇〇年,在巴黎一家旅馆内因脑膜炎而去世,终年四十六岁,没来得及听到叶芝去斯德哥尔摩的消息。
只有克服了诗意的人,才能成为诗人中的伟大者,像参禅者需要破禅,获得真正的自治和自由。
奥登在叶芝去世后写下《纪念叶芝》,有以下名句:
他身体的各个省份都叛乱了
头脑的广场变得空旷
寂静侵入郊区,他的感觉之流中断
他成为他的仰慕者
一个死人的词语
在活人的肺腑间得以改变
是的,叶芝改变了我的肺腑以及南方中国的地理。他信任时间,也使我对晚年的即将到来,无畏惧,有静气,拍手作歌,摆脱谎言和猥琐,“在生命之树上为凤凰寻找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