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轻舞•秋韵】遇见,芭茅(散文)
瓜熟蒂落黄稻熟。在乡村,早就准备好了的芭茅,又到了大面积扬花的时节。
记忆里的芭茅花轻柔妩媚,色彩绚丽,它们张扬在河边、路旁,从容而又整齐。
那时,乡村的大船早已停泊在了季节的河湾。船上将装满沉甸甸的,滴着汗水的收获,有稻谷、玉米、瓜果,还有一颗颗扑闪着梦想的心。那些白的、紫的、红的、黄的芭茅花束,摇曳、招展在秋风里,就是乡村这只大船上昂首挺胸的帆,它们将引领乡村,驶离秋的渡口,乘风破浪,直抵下一个驿站。
那时,秋天去看芭茅花,是乡村的一道靓丽风景。
然而如今,升级版的乡村大船,已不再需要船帆,引领它前行的,更多的是机械和数字。
在乡村,芭茅几乎已经失去了踪迹。能看见它,往往是在某一个偏僻的转角,一个荒坡、一个凹坑里……那些芭茅静悄悄地生长着,没有了曾经的热烈,也没有了曾经的气势。
芭茅花寂寞地在秋风中徘徊,自舞自蹈着,色彩枯燥,难见曾经的斑斓,能邂逅的,不过是些芭茅苦涩、窘迫的背影。
芭茅俗称五节芒,即芒草。它与我们熟悉的野草、蒿草等等是不一样的,它的个子一般都能达到二米左右;其三围,保守地估算,每一围也能达到五米左右;至于它茂密宽大的叶片,以及叶片那坚挺、棱角分明的线条等等都与别的草类有很大的不同;就算是草,芭茅也能将自己修饰成草中的伟丈夫。
作为中药材,芭茅的茎能治肾病,果实对胃病有疗效,另外,芭茅还可以用来造纸。
芭茅与芦苇十分相似,仿佛是亲兄弟。然而,在时间的长河打拼了千百万年,紧紧地拥抱着乡村,芭茅也没能奋斗成芦苇那样的名草。芦苇可达八米以上,它没有那么高大;它的叶片因富含硅元素,锋利似剑,便不能完成,含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缱绻。
芭茅的生命力极强。无需任何管理,到了十冬腊月,人们就可以将其全株收割,再一一地点上火,于是,光秃秃的河岸、路边,就被一圈圈的灰烬所包围。灰烬漆黑如墨,宛若一把把行走在北风中的灯盏。
那些闪亮在冬季的灯盏,是乡村特有的一道黑色风景,也是芭茅在季节的轮回中,对乡村的默默守望。
被火温暖过的芭茅,灰烬便是它最好的养护和肥料,来年春天,会长得更为茁壮、蓬勃。
我与芭茅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情缘。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镇有一群热爱文学的文友,其中有小的也有老的,有干部,教师,工人,也有农民,并且还有原黄浦军校毕业的起义中校。
比较特别的,就是那位曾经的起义中校了。那时候他已经七十多岁,生活在农村,改革开放后,被选为县政协委员。听他说,他会常常被组织起来,给远在台湾的黄浦校友写信,自然是些促进国家统一大计的主题。
我们“狂热”的创作着,有发表的强烈欲望,可是由于文学底子薄,写出来的文章几乎就没有面世发表的平台。于是我们就众筹(那时叫集资),办了一本打印杂志,用来刊登自己的文学习作。杂志的名字就叫《芭茅》,取芭茅蓬勃向上、生命力顽强的性格特点。
给封面速写的也是镇上的土画家,曾经获得过市里的美术奖项。至今还记得画面上迎风招展的芭茅花以及那一束束挺拔、将要披荆斩棘的叶片;芭茅,被简洁、爽利的线条,塑造成了我们圆梦的旗帜。
后来,我到了铁路筑路工地,得知杂志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还在出刊,几经时光漫漶,《芭茅》才顺理成章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如今,芭茅在乡村曾经坚守的阵地,已是其它树木的天堂了。核桃、枇杷、柚子、紫荆、白果、香樟……它们肩并肩,手挽手,组成了“绿树村边合”的另一番景观。
其实,能够作药的,毕竟只是芭茅身上极少的一部分,并非不可替代,别的部分就只能是做造纸材料及当柴烧了。做造纸材料也有很多物种可以替代。虽然我几乎没有在农村生活的经历,但还是想像得到,入冬以后退青的芭茅从上到下都是绝佳的柴禾。在烧水做饭都完全要依靠柴禾的过去,在没有山林的坝区,普通人家用芭茅辅助点亮炊烟、撑实家庭的现实作用却是不可替代的。可见当年的芭茅生长得气势磅礴也不是没有道理,它们温暖过无数人、陪伴过无数的家庭走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季。几十年以来,人们的生活理念早已实现了飞跃,这就难怪它们曾经坚守的阵地要被更适宜的事物所取代了。
有需要,便挺身而出;不需要,便带着祝福默默引退。这样的际遇是沧桑,又彰显气度,令人唏嘘,也令人敬重。
前几日因为治病,路过泯江支流,却又意外地遇见了芭茅。没想到,已经淡出了人们视线的它,不声不响地,将生命安放在了空旷的河滩。
不再有人点火,去温暖它们的内心,它们闪耀在乡村的灯盏也早已经被深深地掩埋。
一路上,芭茅们几乎抢占了河滩所有的空地。它们肆意地在泥沙混杂的土地上疯长,顺河滩起伏绵延,像是在沿河奔跑,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埋下种子的空间;它们不再刻意修饰生命的线条,斑斓多姿的花束简约成了灰、白一片;它们宽阔的身体也披着重重的尘埃;看上去,它们像极了金庸笔下的丐帮徒众。
秋阳隔着浓稠的灰云,将柔软得如同绢纱的光洒在大地上,也洒在河滩的芭茅身上。芭茅们随意地铺展着它们长长短短的叶片,就像是在随意地敞开它们的胸怀。
滞沉、邋遢的气息,像风,沿着河滩不停地扩散。当初青春期的叛逆,“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慷慨激昂,已难觅踪迹。
真是沧海桑田,斗转星移!
秋风轻拂,河滩上下的芭茅便随风掀起了层层浪花。令人奇怪的是,那些柔软的花束,在风中轻轻地摇摆,神态中不但看不出丝毫的落魄,反倒是应和着缓缓扇动的风琴,随兴吟唱起了无拘无束的歌谣。
芭茅们在河滩,躺着、坐着、奔跑着,居然会活得如此地洒脱,令我大为不解。
当我再次调整视线,看见芭茅们像山羊攀岩一般,步步扎根凹凸不平砂土地上的一串串足迹时,我瞬间理解了它们的洒脱,也理解了它们随意自在的歌谣。
原本就是草,生命中所需要感恩的,不过就是一缕阳光、一滴露水;那些荣辱、得失,对草而言,原本就是可有可无。
恍忽间,我仿佛又再次触摸到了芭茅那高扬起来的柔软、光滑的花束。
恍忽间,我仿佛已寻觅到了那些熟悉的、在季节中走散的人、以及曾经同样熟悉的朋友。
望着眼前弥漫的芭茅以及摇曳的芭茅花,我突发奇想,说不定有一天,芭茅会迈着它们草根的步伐,再次回归主流舞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