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轻舞.秋韵】哑巴,五叔与篾匠(散文)
在大多数的乡村里,只要我们稍加注意,就可以发现,曾经人们的衣、食、住、行里,比如土墙上的簸箕、斗笠;灶房里的蒸笼、筲箕;卧室里的门帘、凉席,都藏着篾匠的功绩。
在我居住的小村里,几乎家家都会竹器活,编个篮儿箕儿,织个筐儿篓儿都行,不过大多粗粗糙糙,都自家将就着用。但箩筐、簸箕、门帘、凉席这些精致点的竹器,一般人还真奈它不何,所以得请篾匠。
最出名的篾匠是五叔,五叔不会说话,全村的人都叫他哑巴,请他去做篾活的时候就叫师傅。五叔跟村里那些健硕或黑瘦的庄稼汉子和匠人师傅完全不同,他骨骼清奇,瘦削俊朗,美得不近常理。
一个日暮西山的傍晚,我在放学归来的竹林间看见,夕阳给身着白衣的五叔披上一层雾气织就的金纱,他手持竹枝,剪影翩若惊鸿。我愣在那里,嗅到他砍伐竹枝后留下的草木清苦的香气。
每逢下雨,生性寡言的我,不愿听取三姑六婆的家长里短,就跑到五叔家里去。那屋子一年四季有竹气清凉,香得像是说书人讲的仙庭。五叔不会说话也不撵人,我不愿说话,就拖过一条板凳,托腮看他劈出一条条薄而细的竹篾,而后用它们编筛子、织凉席。
老人们说,篾活好不好,得先选竹。竹有数百种,而以毛竹为佳。毛竹的采伐利用,以3年龄期为好;既已成熟坚韧,又易于剥篾制作;过老竹的性质变硬变脆,又不易加工。而春竹远不及秋竹,容易招虫蛀。但无论春竹秋竹,必须用鲜竹。
五叔没有拜过师傅,却篾功扎实。把竹采回来之后,用刀削去竹节上的棱刺,开始破竹。五叔破竹,像布店里撕布,潇洒利索,堪称一绝。
只见他把一枝笔挺的毛竹去枝去叶后,一头斜支在屋壁角,一头搁在自己的肩上,只见他用锋利的篾刀,轻轻一勾,开个口子,再用力一拉,大碗般粗的毛竹,就被劈开了一道口子,啪地一声脆响,裂开了好几节。
然后,他顺着刀势使劲往下推,身子弓下又直起,直起又弓下,竹子节节劈开,“噼啪噼啪”响声像燃放的鞭炮。但很快,那把刀被夹在竹子中间,动弹不得。此时,五叔放下刀,用那双铁钳似的清瘦的手,抓住裂开口子的毛竹,用臂力一抖一掰,啪啪啪一串悦耳的爆响,一根毛竹訇然中裂。
那一瞬间,整个场地都飘着竹木特有的清香。一直无法解释五叔身上独具的美,说不定就是得益于竹气的熏染吧!
篾匠活的精细,全在手上。一根偌长的竹子,五叔掏出不同样式的篾刀,把竹子劈片削条。从青篾到黄篾,一片竹竟能“批”出八层篾片。篾片可以被剖得像纸片一样轻薄,袅袅娜娜地挂在树枝上晾着,微风一吹,活像一挂飞瀑……
篾片再剖成篾条,篾条的宽度,六条并列,正好一寸。然后是“拉”,将刮刀固定在长凳上,拇指按住刀口,一根篾子,起码要在刮刀与拇指的中间,拉过四次,这叫“四道”。厚了不匀,薄了不牢,这全凭手指的感悟与把握。
接下来才专心致志地编织。五叔把竹丝横纵交织,篾片儿是他温顺的道具,在他灵巧的手里,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或蹦或跳、或弹或舞,最后编成硕大的竹垫、编成圆圆的竹筛、编成尖尖的斗笠、编成鼓鼓的箩筐,反正你想编什么就给你编什么。
面对惊讶的孩子,五叔只是笑着,从不间断手中的活计。譬如编竹席,五叔蹲在地上,先编出蒲团般大的一片,然后就一屁股坐下来,悄然编织开去。编一领竹席,少则三天,多则四五天,耐得了难忍的寂寞还不够,还要有非凡的耐心、毅力,甚至超然物外的那么一种境界。
阳光明媚时,五叔在编织,日影西斜了,他仍然在编织。五叔从来不说话,或许,绝大多数都编进冰凉光滑的竹席里了。一同编进去的,还有平凡得百无聊赖的岁月,一同编进去的,还有农村的清贫、淡泊和期望,一同编进去的,还有他默默无闻近似平庸的生涯。
我在中秋节的时候回到了老屋,那夜或许是因为睡在竹席上,才又在梦中回到了那片竹林,窥见了一道翩若惊鸿的剪影。有人身披一层夕光肆意漫舞,宛若山神,远方竹涛声声,吟着一首天荒地老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