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徐徐降临时，田家宅东面一间老屋的门，被一位瘦高个的小伙子轻轻推开，他提着半篮子菜，默不作声地进了屋。当他将菜篮子搁在客堂的桌上时，一眼瞅见桌上有一盒饼干，便朝里屋喊了一声：妈，家里谁来过了？
　　 没有哇！母亲回答。
　　 那桌上的饼干，是谁搁的？
　　 哦，想起来了，刚才12号的老田来找你有事，估计是他搁的。
　　 是吗？他说什么了？
　　 说他家门口的一只窨井堵塞了，想请你给疏通一下。
　　 是吗？小伙子心里一动，忙说：妈，要不，我现在就去给搞一下，回来再烧晚饭怎样？
　　 行！人家的事情要紧，不过，你千万别再收老田家的钱了。母亲关照。
　　 放心吧！我不会的。小伙子大声回答，立刻寻找着疏通工具，然后出了门。
　　 12号老田家，就在他家斜对面，百来米距离。当他刚到老田家门口时，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迎了出来：
　　 哎哟，哈德龙，你这么快就来了？辛苦辛苦，太麻烦你了。
　　 没事，田叔，邻里之间有啥客气的？哈德龙抿嘴一笑，迅速来到窨井边，将工具往地上一放。
　　 哈德龙一边捅，一边不时抬起头朝四周张望。
　　 哈德龙这一举止，引起了老田的注意，他不解地问：哈德龙，你这是干吗？是在找工具吗？如果需要啥，我给你拿就是。
　　 不不！没事，我是随便看看，看风景。哈德龙嘻嘻道。
　　 老田哪知道哈德龙的心思？人家是在惦记一位姑娘呢！盼她早点出现，而这位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老田的女儿田春娥，因为他估计这时候，田春娥应该下班到家了。
　　 哈德龙心里盼着，慢腾腾地干着活。冷不丁，一辆自行车突然在他身边来了个急刹，他吓了一跳，站起身一看，原来是自己初中一个绰号叫“大熊”的同学。只见他阴阳怪气地朝他一笑：
　　 蛤蟆，你不是房管所管道工吗？怎么通起窨井来了？真他妈越活越没出息。
　　 哈德龙脸色一沉，活不干了，上前就揪住“大熊”的衣襟：这蛤蟆是你叫的吗？你是不是身上发痒找抽是吧？
　　 “大熊”嘴还硬：叫你蛤蟆又怎样？人家都这么叫，我叫不得？
　　 哈德龙怒不可遏，朝“大熊”抡起来就是一巴掌，“大熊”脸一歪，没打着。
　　 就在这时，老田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攥住哈德龙的手腕，斥责道：哈德龙，你能不能火气小点？多大的事情？你这样，我以后还敢让你来吗？
　　 哈德龙这才作罢，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又继续干活。没多时，窨井疏通完毕，他顾不上清理地上的垃圾，就垂头丧气地提着工具走了。高兴而来，扫兴而归，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快走到家门口时，他突然与一位匆匆而过的姑娘打了个照面。路灯下，这位姑娘身穿一件浅蓝色格子连衣裙，娇小的身材挎着一只白色编织小包，瓜子脸大眼睛，梳着一根乌黑油亮的独辫，长得眉清目秀。
　　 是你？俩人差不多同时喊了起来。
　　 哈德龙精神一振，脸上立刻漾起了笑容：春娥，你回来啦？咋这么晚的？
　　 急诊室太忙，脱不了身。田春娥抿嘴一笑，露出了深深的两酒窝。
　　 哈德龙醉了，死死盯着田春娥脸上的酒窝。
　　 田春娥没察觉，只是指着他手里的工具，淡然一问：哎，你这是干嘛呢！
　　 噢，你们家门口的窨井堵塞了，田叔请我去通一下的。哈德龙腼腆道。
　　 是吗？那太太谢谢你了。春娥又是抿嘴一笑，然后摆摆手，走了。
　　 说来也奇怪，瘦高个的哈德龙，见谁都不怕，唯独看见田春娥胆小如鼠，不敢多说，只能机械地答话。
　　 眼睁睁地看着田春娥离去，哈德龙怏怏地捶着自已的脑袋，觉得自己真没用，一脸的沮丧，叹息了一声后也提起了腿。
　　 哈德龙，请停一下。忽然，身后响起了田春娥的叫喊。
　　 哈德龙扭头一看，田春娥竟然又回了头，朝他这儿走来，他疑惑地看着。
　　 这是我小姐妹搞来的男式丝袜，给你，你不要嫌丑哦！田春娥莞尔一笑，将两双藏青色的丝袜往他手里一塞，然后手一扬又走了。
　　 哈德龙连忙拿起丝袜一看，原来竟是市场上很难买到的“枫叶”牌丝袜，老牌子了，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未穿过。他拿着那丝袜，激动得竟然忘了说一声感谢。
　　 二
　　 母亲田桂花，似乎成了哈德龙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
　　 哈德龙一回家匆忙洗了洗手，便兴奋地朝母亲举起丝袜：妈，你看，田春娥刚才送我两双丝袜，还是‘枫叶’的呢！
　　 是吗？拿过来给我看看。田桂花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哈德龙挠了一下脑袋，这才想起母亲有眼疾，基本上看不清东西，但还是将丝袜塞在了母亲的手里。
　　 真不错，挺丝滑的，要爱惜地穿哦！田桂花开心地摸着丝袜，喃喃着。
　　 那当然。哈德龙眼睛里闪着喜悦的神色。
　　 他从母亲手里接过丝袜，将它塞进衣柜里后，憋不住问：妈，你说说看，田春娥是不是对我也有点意思了？要不然，她怎么会送丝袜给我呢？
　　 田桂花扑哧一声笑了：儿子，别想得太美，人家只不过是感谢你为她家疏通了窨井，就这么简单。
　　 不对吧？她家不是已经给过东西了吗？哈德龙指了指那盒饼干。
　　 你也笨，老田来在前，如果田春娥知道她父亲已送过东西，她还会送吗？桂花鼻子嗤了一下。
　　 哈德龙不免有些泄气。但他又不甘心，憋气地踢了一下凳子：妈，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让我高兴高兴？老是给我泼冷水。
　　 儿子，感情这种事不能虚假，萝卜就是萝卜，不能当成人参。我巴不得春娥成为我家媳妇呢！但有这种可能吗？现在人家可是一只天鹅，你是啥？不用多说了吧？桂花白了儿子一眼。
　　 我是只蛤蟆，行了吧？妈，人家这样讥笑我，你也讥笑我？哈德龙郁闷地说。
　　 妈怎么会瞧不起儿子呢！我的意思是，你要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不要单相思，自作多情会害了你。
　　 桂花的本意是劝慰，让他丢掉幻想，却没料到激起了哈德龙的怒火，他朝母亲怒目而视：我就单相思怎么了？这也不允许吗？妈，我告诉你，我了解田春娥，她不是那种高傲的人。
　　 行，行！打住。儿子，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情况：其实，田春娥早已经有对象了，毛脚女婿也都快上门了。田桂花撇了撇嘴。
　　 妈，你是瞎编的吧？我怎么不知道？哈德龙一怔。
　　 我瞎编？我吃饱了撑的？田桂花冷笑了一声。你不信，可以去打听打听呀！田家宅的女人，谁不知道田春娥的对象是个小白脸，钢铁三厂的团委书记？
　　 这无疑是一个重磅炸弹，惊得哈德龙张着嘴半天没合拢。他怒火万丈，顺手抓起桌上的饼干箱用力摔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然后，他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德龙，你到哪儿去？我还等你烧晚饭呢！
　　 身后传来母亲的呼喊声，但哈德龙丝毫没回头，一个劲地往前跑，一直跑到田家宅外的路边，才收住脚，一屁股坐在了烂泥地上，久久未起。
　　 喂，同志，你哪儿不舒服？怎么坐在地上？一位路过的中年男子，上前关切地问。
　　 哈德龙一言不发，一骨碌起来，又慌慌张张地往回赶。因为此时，他脑子稍有清醒，突然想起了老母亲还没吃晚饭。无论如何，自己不能不给母亲吃饭吧？这事若传出去，岂不是要被田家宅人戳脊梁骨？
　　 三
　　
　　 哈德龙没有父亲。这倒挺奇怪的，难道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不成？父亲当然有，但他从未见过父亲长啥样，所以，等于没有。他只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流着泪，在念叨一个叫“哈文杰”人的名字，每逢清明节，母亲还给这个人上香烧纸。只到他稍有点懂事，才从别人对母亲的骂声中得知，他原来是个私生子，和别人不一样，是母亲与一位有家室的男人私通，生下了他。母亲为此丢掉了幼儿园教师的工作，而那位国营企业技术员被劳教5年，3年未到就病死在劳改农场。
　　 哈德龙的脸，似乎和母亲田桂花一只模具里浇出来的：颧骨突出，瘦尖下巴，小鼻子小眼，但1米80的个子，却比田桂花高多了，可能像他从未蒙面的父亲。打初中起，同学就给哈德龙起了个绰号：“蛤蟆”，也许就是因他姓哈，且一脸粉刺的原因。而这粉刺就像个“钉子户”，一直赖在他脸上不走。他又嫌烦，平时喜欢用手抠，久而久之，脸上抠得坑坑洼洼的，简直成了活脱的“蛤蟆”。等他明白过来，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为此，他啥办法都用过，比如去医院配膏药抹，或者自己在家涂蒜液，甚至最后连辣椒粉都用上了，也无济于事，他一怒之下索性放弃了。
　　 哈德龙最讨厌别人叫他“蛤蟆”，不仅是出于敏感，更多的是他要保护母亲的名声。蛤蟆的蛤，是哈姓的谐音，在他眼里，讥笑他等于讥笑母亲，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知道母亲这辈子过得特别艰难：地主成分像一座大山，一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唯一的大哥田桂荣，还是国民党军队的高级枪械修理师，解放前夕，被蒋介石强行转移到了台湾，至今杳无音信。因此，一顶地主成分的帽子，及“破鞋”的骂名，让母亲在文革时期吃尽了苦头。抄家、批斗，剥夺政治权力，最后连“饭碗”都给敲碎了，像乞丐似的，每月享受着镇里给予的、那点可怜的生活补助。虽然他因年幼没受牵连，但他在学校和田家宅也始终抬不起头来，遭受着那些白眼和歧视。初中毕业，本可以分配到国营大企业工作，就因家庭成分问题，他被分配到房管所当了一名管道工。他觉得自己和母亲这一生，就像中药店里的一块擦台布，擦来擦去都是苦。
　　 哈德龙以及母亲，原先和外公住在一起，有好多房子，但几经运动风雨，统统给没收了，仅剩下现在这间50多平米破旧老屋。外公78岁因肺痨而死，那年他正好20岁。好像有预兆似的，外公去世前一个礼拜，特地将母亲那点事情，偷偷地告诉了他，他这才消除了对母亲的怨恨。原来母亲并非是一个生活不检点的女人，他的生父也不是一个花花公子，只因俩人情缘相投擦出了火花，终给双方造成了悲剧，而姓哈的男人，则是母亲这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哈德龙曾经问过母亲，当初上户口为啥非要填哈姓？母亲一直不肯回答，直到被问急了，她才流着泪说是为了图个念想，看见他，就会想起哈文杰。他顿时感到从未有过的震惊，原来母亲始终没忘记那个死去的男人。
　　 哈德龙今天很晚才躺在床上，一张毛竹床烙饼似的，被他辗转得“吱吱”直响。他横竖睡不着，回忆起自已一肚子伤心事来。是呀！念想，不就是想念怀念的意思吗？难怪母亲有念想，自己不是对田春娥也有念想吗？尽管年代不同，年龄有别，但相思的波涛是谁都挡不住的。他也知道自己和田春娥之间，无论外貌还是家庭，都存在着巨大的差距，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但他就是喜欢她，喜欢，是没有贵贱的，也是没有理由的。
　　 蛤蟆想吃天鹅肉，缘于一件偶发的事情。那是前年的深秋之际，某一天，哈德龙和同事，在一个旧里弄堂挖沟换污水管，沟壁突然发生塌陷，导致一根放在上面的铁管滚落沟里，直接砸在他左脚脚掌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淌。同事立刻将他送到附近医院急救。经检查，两只脚趾骨折，为此他在急诊观察室躺了3天。3天里恰巧都是田春娥做白班，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比如：全程陪护他到各处做检查，打针换药都十分细心周到。他因脚伤不能正常上厕所，用上了便马桶，田春娥就及时给他清理，这让他感动不已。当然，他多少也明白，这也许是田春娥的职责所在，可他就愿意往情感方面想。田春娥家在西头，他家在东头，虽然从小就认识，但很少接触，算不上青梅竹马。这次因祸得福，给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他觉得自己绝不能错过。
　　 哈德龙特别喜欢田春娥一对深深的酒窝，这是他无意之中发现的。那次她来病房给他换药，没戴口罩，朝他嫣然一笑，露出两边酒窝。他当时愣住了，真没想到田春娥的酒窝，是那么的迷人，简直就是世界最漂亮的玫瑰，再加上她那明眸酷齿，他当时就有些魂不守舍。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它预示着什么呢？是预示着我好事即将来临？还是有贵客即将登门？哈德龙想着想着，眼睛逐渐迷糊起来，停止了床上的“烙饼”，慢慢进入了梦乡。
　　 蓦然，一阵“轰隆隆”的摩托车发动机声将哈德龙惊醒，并且由远渐近逐渐向自家门口靠近，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屏着呼吸仔细倾听。只听见门外有人扯着嗓子高喊：
　　 9号家里有人吗？田桂花，电报……
　　 四
　　 电报居然是台湾大舅田桂荣发来的，寥寥几字：桂花，我于近日来家乡探亲。
　　 哈德龙无比激动，他举着电报纸，朝母亲连连高喊：妈，大舅要来探亲了……声音像惊雷似的，几乎吵醒了整个田家宅。
　　 田桂花因眼疾无法看清电报，但她攥着电报纸，就像攥着亲人的手一般，老泪纵横，忽然，她仰起脖子又号啕起来。
　　 哈德龙收到这电报日期是1988年9月2日，正值大陆与台湾，开放民众探亲访友的第二年。哈德龙太兴奋了，他真没想到自己胡思乱想的事情，竟然当晚给验实了。他从来不关心政治，但对大陆与台湾，在经济发展和民众生活方面的差距，他还是略知一二的。南方人管台湾人叫“台巴子”，“台巴子”有钱，已成为大陆人的共识。为此，他指望大舅的来临，能给他和母亲在生活上，带来实质性的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