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潮湿的心(散文)
一
酝酿了多日,入秋后的第一场雨终于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层层叠叠的灰褐色云朵,棉絮一般将天空罩得严严实实,又仿佛浸染了浓烈的忧伤与思念,厚重得令人窒息。
这样的天气,适合想你。满天,都是纷扬的泪滴,好像全世界在与我一起哭泣。两个多月了,我一直不敢提笔,害怕那道结痂再次被触碰,再次渗出洇洇的血来。
生我养我的小村,因为你的离去,变成了赤裸裸的伤心地。那日与母亲一起回村,推开紧闭的院门,尘封的记忆瞬间袭来,仿佛扑头盖脸的一阵狂风,我和母亲被撞击得脚步踉跄、眼神迷离。院内的落叶因为无人打扫积了厚厚一层,墙角母亲种的花草因为严重缺水已经枯萎,曾经生机的小院,如今变得冷冷清清。这是咱家的祖屋,是你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离开它,将母亲接进城实在是迫不得已。
这里也曾是爷爷奶奶生活的地方。当年,你打倒旧屋,在原址上亲手建造了村里的第一栋红砖瓦房,它曾是那么地光辉荣誉,见证了我们最为幸福的时光。而今,这条联结先祖浸润亲情的根系恍若被拦腰斩断,一种不舍与巨大的空洞蚕食着我的心,令我步履沉沉。我抚摸着已经褪色的红砖墙,如同触摸着旧日的好时光,久久不忍释手。我机械地行走,隔着窗户望向屋内的土炕。曾经的你,最喜欢躺在炕上看电视。听到院内的动静,你会立即起身,你趿拉着鞋子,匆匆忙忙走向门口,伫立在门边,嘴里嘟囔着那简单却又深情的三个字:回来了。我们四目相对,微笑点头,即便不说一句话,都那么温馨美好。而今,这样的场景再也不会出现。
自你走后,我开始明白,有一种悲伤,叫空落落。
二
某天夜里,我从梦中哭醒,夫一脸惊慌。
我伤心地说:世界上最疼爱我的男人,走了。夫说:还有我啊。我张了张嘴终是止语。我无意与任何人辩解,但我知道,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始终是你,丈夫不及,儿子不及,兄弟不及,朋友不及。无疑,他们也是爱我的。他们的爱如同烛火点亮我的人生,而你的爱,如太阳般博大,如海洋般浩翰,如星空般辽远。
永远忘不了八岁那年,你深夜带着生病的我,开着拖拉机一路颠簸去了县城医院,彼时年轻的你,抱着我楼上楼下跑,只为寻一个空床位。终于,我有了一张孩子用的小床可以蜷缩,你一屁股蹲在楼梯口,靠着墙一宿无眠。那一场大病后,你对我愈加疼惜。你好象害怕苍天夺去我这个小女儿,总是用目光追随着我,将最好的东西留给我,害得弟弟都说你和母亲有点偏心。
你从来不是一个善于言语表达的人,更未在人前亲吻过我的面颊,对我最亲昵的动作是摸摸我的头或捏捏我的手,但我能感受到你的目光中尽是宠溺。十六岁那年,我去青城求学,那是我第一次与你们分开。你从未给我写过一封信,更未说过一次想我,但你读着我的信件哗哗落泪,害得目不识丁的母亲不明就里、一阵慌乱。我出嫁那天,你依旧是沉默的,我看到你远离喧嚣的人群,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吸烟。成家后,你从未在我家住过一夜,但你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总是频频带给我。长这么大,你从未训过我一句,你总是一脸欣慰地看着我。我喜欢听你在人前骄傲地向别人介绍:这是我的二闺女。
你对我从无所求,但你给予我想要的全部:爱,赏识,信任,安全感。
当你瘫倒失能失语后,面对你如婴孩般无辜的眼神,我曾在深夜一遍遍泪流满面地质问自己:我是否如您那般毫无保留、全身心地付出了爱?
无论我们如何努力,结果却是不如人意。人类的渺小,再一次被残酷地证明。面对你,我们第一次体会到,有一种绝望和遗憾叫无能为力。而今,你走了,一同远去的,还有那个被娇纵惯了无忧无虑的少女。从此,这世上少了一个为我遮风挡雨的人,少了一双温柔注视我的眼睛,我只能勇敢面对这种残缺,学会在这世间继续漂泊、独自坚强。
三
你消失了,可你的影子无处不在。你坐过的沙发,你躺过的炕头,你骑过的车子,你用过的农具,包括你在村口守望留下的脚印,你佝偻着的背影……它们那么真切地在我眼前闪现,勾起我的无尽思念。
悲伤,总是来得猝不及防。热闹的时候,我会想起你,遗憾于你不在场,看到身体健康的老人,我会想起你,遗憾于你没有人家幸运,中秋节的时候,我再次想起你,那轮圆月仿佛也有了缺口。下沉的夕阳、纷飞的落叶、开败的花朵、泛黄的草场,甚至每一截断墙、每一缕秋风,都会成为我想念你的理由。没有你的日子,世界失了颜色,快乐那么浮浅,月色尽是凄凉,花朵涂满血色,艳丽得令人忧伤。
我总是精神恍惚,行尸走肉般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群,漫无目的地游走,到最后猛然发现只剩自己一个,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单与落寞。我机械地开门,悄无声息地上床,那些悲伤,夜色般浓重,如云朵般涌过来,将我完全淹没。没有了你,世界一片荒凉。
没有你的日子,我开始喜欢上了黑夜。因为只有在夜里,我才有可能与你见面。在梦中,你依然有着英俊的容颜,依然能健步如飞、谈吐自如。我在梦里沉浮,不愿醒来。
光阴,是什么,是一阵风,一席雨,一捧黄土,一缕烟尘,还是一场场虚幻梦境?曾经那么的刻骨铭心,缘何突然就消逝于无形。如果悲伤是一条河,那么,它的终点在哪里?如果生命是一场轮回,那么,我们是否还会再相遇?你走后,我成了一个悲观的宿命论者。
四
两个月来,我不想倾吐一个字。持续的纷乱,令我哑然失语。我赖以疗伤的文字,突然变得苍白无力。与失去你的痛楚相比,这些无病呻吟的字显得如此轻薄又矫情。我终是明白,为什么有的人明明很痛却不动声色,有的人明明很苦却总是保持沉默。
真正的苦,说不出,真正的痛,不想说。当初看电影《唐山大地震》时,记中了其中一句台词: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这是片中那位母亲经常自己嘀咕的一句话。原来觉得平淡的一句话,现在却觉痛彻心扉。这是只有失去过至亲至爱的人,才能读懂理解的一句话。“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即便生性洒脱的苏子,也难以摆脱这种阴阳两隔的凄凉,在妻子王弗去世十年后写下如此哀婉的句子。而台湾诗人余光中将这种遗憾与伤痛融入诗中,他在《乡愁》中写道: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一里一外,便是生与死的距离,仿佛滴血的呐喊。痛苦的来源,大多缘于深深的失去。漫漫人生,我们都要经历这种心灵的地震,经历这种沉痛的决别,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心好像成了一座废墟,情感的缺口再也无法补齐。
友说,我的字有了沧桑之味。我并不认为这是对我的褒扬,倘若可以,我宁愿简单,宁愿把握浮欢,宁愿活得没心没肺,宁愿天真得彻头彻尾。但很多时候,我们没得选择,我们不由自主被光阴推着走,不知不觉中早已面目全非。文字之所以有温度,或许并不是因为它总是涂满了喜悦,而恰恰是沾染风霜后的成熟。
雨,依旧下个不停,将我的内心冲刷得一片狼藉。外面的世界,恍若一幅被褪洗过的水墨画,光怪陆离。塞外的植物,已经到了最后的时节,那些树开始微微泛黄,有些叶片已经枯萎,开始随风雨飘落。花朵也呈现一副破败之相,勉强擎着憔悴之颜,此刻在风雨中摇摇晃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是自然规律,除了顺应,我们别无选择。
这样的时刻是安静的。雨滴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光阴的坠落,“嘀哒”“嘀哒”,掷地有声、绵延不休。
“是什么淋湿了我的眼睛,看不清你远去的背影,是什么冰冷了我的心情,握不住你从前的温馨”一首《潮湿的心》在屋内盘旋,这曾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歌,今日再听,怀念的味道更浓。“谁能用爱烘开我这颗潮湿的心,给我一片晴空一声叮咛。”带着这种期盼,我望向天际,那里的云层已经泛白,好像随时都会裂开口子,有阳光倾泄下来。
是的,阳光就要照进来了。冥冥中,我似乎听到你说:别怕,孩子,没有什么过不去,一切都会好起来。苦难,从来不是沉沦的理由,过度悲伤只会令我们迷失自己。当太阳出来的时候,当忧伤如阴云般散去,我知道,我终将要学会与过去告别,将遗忘作为最好的祭奠,勇敢地去拥抱这悲喜交加的似水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