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镜子掉了下去，摔了个稀巴烂。明晃晃的碎片里，原本的人脸逐渐扭曲了起来，成了一张张别人的脸，都咧着大嘴，纵声笑着。
　　 窗外吹来阵凉风，似乎掺着什么香气，那些脸面闻出了，是野花香，笑得更厉害了。丑姑娘觉得自己要被那笑声湮没了，忙将窗子关了个严实，又冲着一摊碎片狠狠地踩了几脚，四下静悄悄的，碎渣子里的脸更多了。丑姑娘觉得他们还在那笑着。
　　 这次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整容了。
　　 其实生了这幅皮囊，她早就认了。这世上，只要有美人，就得有丑人，千千万万个里，偏偏选中了她，这是命，得认，又有什么可说道的呢？
　　 上中学时，她就是年级里的“校花”了。说是“校花”，实际上是个笑话罢了。那会儿，不管走到哪里，她都会被一些人“记挂”在嘴边上，供消遣使用。他们评价她的体貌特征，往往是极富创造性的，想象力与幽默感兼具，昨日还是难啃的“黑棒米”，今日便成了有地养没处卖的“香猪姐”。不过消遣得多了，难免会“旧壶装新酒”，捡来捡去，也就剩那么几套说辞了，却没人觉得厌烦。那时候，哥儿几个吵嘴，羞煞人最好使的，莫过于将她拿到嘴边给你“当媳妇儿”，谁若是被这么说道了，气势顿时就会偃下二分，然后再面红耳赤地争论，末了必定要加一句，她全家都是你媳妇儿。后来大家见用这招吵嘴厉害，便都在开涮前撂了出来，以至于同一个时间，她能当上好几人的“媳妇儿”。她起初听到这类话，心里又生气又难受，回家后总得大哭一场才行。但眼睛都哭肿了，那些笑话不仅没少，反而越来越多了，她只好尽量避开吵嚷的人堆，往没人的角落钻去。时间久了，她也基本不太跟旁人说话了。
　　 那一阵儿，每隔段时间，就会窜出封情书来，结尾写着她的名字。有的人拿这个当话茬子用，掐着那封情书，假模假样地在班上吆喝一番，摇头晃脑的，比得了胜的大公鸡还得瑟。底下人明知是假的，也乐于看光景，往往会跟着笑几声，也就过去了。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埋下脑袋，抓来本书使劲地看，脸胀得黑红，似乎真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有时她觉得，或许人本来就是鸟变成的，喜爱叽叽喳喳，这是断不掉的天性。
　　 但他们真是可恶的吗？这个问题她反复琢磨了好久，始终说不定。有的时候，她又气又急，恨不得这些人全部死掉。等气消了，又觉得他们的心肠都不算坏，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相反，有些人心地也还不错，尤其是笑她最厉害的那几个，经常给野生的猫狗带食吃。可她实在想不明白，当一小撮人聚拢起来时，便要抛掉善良的心肠，说着些各自觉得无关痛痒的话，转而就成了天底下最恶毒的动物。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话说回来，又有谁不渴望长得漂亮些呢？她也一样过。有一段时间，女生中流行起了烫发，浅黄的波浪卷随处可见，摇晃在空中都闪着光，人也跟着格外得亮堂。女孩们照面时，总喜欢就着波浪卷相互品评一番，说些明知是客套的，偏又是彼此最乐意听的话。多数时候，话是说不尽兴的，夸捧的话虽好听，但受夸的人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心里多少有些空落。要得她恰好出现了，说话的人眼神一对，这种空落就能补上，然后还能生出些别样的满足来，话匣子自然也跟着合上了。
　　 时间久了，烫发的念头也在她心底滋生起来，小蚂蚁似地爬来爬去，她努力地想摁死它，却总是死了又生，生生不息。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时常会对着镜子发呆，有时看得迷糊了，就觉得镜子里头也有了个大波浪卷，微风吹过，像春日里招展着的彩带子一样，煞是好看。但回过神后，总免不了一阵失落，毕竟她的头发又卷又枯，乱蓬蓬的一团，跟秋天里搅稀烂的麦秸草无甚分别。要是我也有这么个大波浪卷，让我拿什么换都愿意。她时常这么想着。
　　 终于有一天，她心头的小蚂蚁群团团打起转儿来，越转越多，越团越密，最后“嘭”地一下，烧起了一把火。她清点着这些日子攒下的钱，仔仔细细，拢共数了三遍，若无其事地说:“啥时候都这么些钱了，总得找个地方花了吧”。“嗯！”镜子那头有个人冲她狠狠地点了点头。
　　 她特意挑了家偏远的理发店，路上她对自己说，远点的理发店人少，省的排队了。但当到门口了，心里却犯嘀咕了，紧紧地捏着裤袋里的钱夹，在门口张望许久，想走，又不想走，木头似地杵在了原地。理发小哥眼尖，吆喝了她一声，“你好，理发么”？“噢……不……我……”她先是一阵庆幸，随后感觉舌头打了结，脑子也跟着绕得晕乎乎。理发小哥将她引了进去，拿出册子来让她挑选。她心里头一直噔噔噔地敲着大鼓，胡乱地翻过几页，也不晓得自己看没看清楚，稀里糊涂地就选了一个。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感觉自己似乎是跌进了云丛中，眼前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真切。云丛载着她飘啊飘，飘啊飘，不知要到哪里去。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天边突然出现了一泉黑色的瀑布，越流越细，最后细成了一根根头发丝儿。
　　 波浪卷出来了，理发小哥对此称赞不已。她却耷拉着眼，什么都没听进去，也不吭声，付了钱，飞也似地逃走了。回家后一摸脸颊，加了碳似的，又黑又红，烧得火热。那一晚她没有睡着，总是有意无意地翻弄着自己头发，黑夜静悄悄的，她仿佛听到了每一根发丝呼吸的声音。
　　 天还没亮，她就起身穿好了衣服，洗了两遍脸，又小心翼翼地从柜子中取出只发卡来，淡粉色的，上面缀着几颗星星。这是两年前她过生日时大姨送的，一直藏着柜子里。她用手轻轻拂拭了几下，镜子那边显出个蹩脚的微笑来，好像也挺好看的。终于出门了，今天天气格外的好，每一抹晨光都是温暖的，每一寸空气都是新鲜的，两旁冬青整齐地排列着，也比往常时候更鲜绿了。仰起头看，有几只麻雀在半空中卖力地表演着，啼啭个不停。她顿时觉得生活敞亮了许多。
　　 到了班里，人员七七八八地到了。跨过门槛时，她的两只手触了电似的，不自觉要抓向衣角，脑袋顺势就要垂落，这时脑中忽地震了一下，嗡嗡作响。她停滞片刻，慌忙间昂起了沉重的头颅。迎面来了个女生，“早上好啊！”她笑着打了个招呼，感觉很累，似乎被这几个字耗光了所有力气。”“嗯——”“早……早上好。”那人愣了片刻，也挤出个笑脸来，有些生硬，眼神中的惊诧格外明显。在惊诧的后头，一丝轻蔑隐隐地流了出来。她突然慌了神，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仿佛跌进了原始的丛林中，身旁处处都是啁哳的鸟叫声，吵闹、尖利、啄心。同时，又有几十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朝自己射来，利刃一样，刺啦刺啦地冒着电火花，烧她的眼睛，烧她的心口。她大声呼喊着，打滚，求救，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直直地钉在门口，一动不动。终于，大火烧尽了大波浪卷，她耷拉下了脑袋，世界安静了。
　　 那一天很怪，时间跟注了水似的，她一遍遍看，指针却越跑越慢，也越跑越疲惫，最后磨成了一根纤细的头发丝，一会儿黑亮，一会儿又发着黄光。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她不敢先走，又在教室待了很久，等人潮褪没的时候，夜幕也落了下来。她抄起书包就往外疾走，低着头快步地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一路跑一路哭，泪珠子大把大把地掉着，打湿了衣裳，她以为是天下雨了。到了昨天那家理发店。“我要剪短发！”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跟出这话来。理发小哥赶紧上前接待，眼神中充满疑惑。“我要剪短发，黑色。”她又说了一遍，语气平淡。
　　 出门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月光，街道上零星几点人影，很快也消失不见了。路上，她将把发卡折成了一团，丢进了垃圾桶里，又忍不住往桶里张望，随后身子一软，蹲了下去。多久，她恢复了些力气，起身往家走着，在昏黄的路灯下，她发现手掌心上多了几道血痕，使劲儿地搓了搓，却觉不出一点儿疼来。
　　
　　 参加工作后，她的生活比先前要好过些了，毕竟成人的世界里，绩效比相貌重要得多。公司倡导狼性文化，有些同事为了业绩争破了头，明里暗里较着劲儿。她却是个例外，平日里本本分分的，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至于奖金之类的，有自然好，没有也不打紧。在她看来，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像杯洒了盐的水，喝得多了，也就不觉得咸了，再去惦记些其他的，何苦呢？
　　 所以对待多数事情，她都是顺其自然的态度，不太往心里去。她平日里独来独往，但对于女同事盛情的邀约，向来也不会拒绝。绿叶生来就是用来衬托鲜花的。她懂这个道理，因此每次出门都是素面朝天，从不拾掇自己。但讲真的，这种糟践的存在感，并不会舒坦多少，然而她实在无法做到不取悦他人，否则自己也不知该怎么活了。有时晚上睡不着觉，想想白日里的生活，难免会生出些许悲哀来，等天一亮，也就忘记了。
　　 要是没什么意外，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但经济危机来临，全国范围内出现了大面积的裁员，公司上下人心惶惶，都害怕自己成为其中的罹难者。周会上，经理颇为沉痛地宣布了目前的艰难处境，话锋一转，又慷慨激昂了一番，号召大家要不惧挑战，迎难而上。她在底下听着，感觉浑身不自在，经理的眼神似乎总有意无意地瞄向自己。散会不久，她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几天后，主动打报告请辞。面对经理假惺惺地挽留，随便搪塞了几句，就这么体面地失业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目前银行卡里还有些积蓄，紧凑点用着，也还能撑一段时日。再说，跟人打交道久了，她早想歇歇了。
　　 在家时候，每天清早起来，吃过饭，她就靠在窗台旁，两眼茫然，说不清是在看还是在琢磨些什么。等夜幕降临了，窗外的乌鸦扇动起翅膀，就开开灯，在昏黄的光线中，打个哈欠，这一日便打发掉了。实在觉得闷得慌了，她就到小区旁走走，有时也逛逛商场，尽管少有要买的东西。
　　 有一回，她见到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模样，正踮着小脚，笨拙地够货架上的洋娃娃。她不禁一笑，悄无声地走了过去，稍稍一抬胳膊，将洋娃娃送到了小女孩面前。小女孩看着她，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像两滴清澈的露珠似的，很惹人爱怜。她情不自禁地抚了抚小女孩的头。
　　 就在这时，不知又从哪儿钻出个小男孩来，七八岁左右，看样子应该是哥哥。小男孩拉过小女孩来，挡在前头，像一只竖直了寒毛的猫。她有些错愕，手僵在半空，不知该伸还是缩回来。小男孩趁机拽起小女孩胳膊，风也似地跑开了。在他们的后头，一个洋娃娃掉在了地上，没有声响。
　　 这委实是个小事，但自那以后，她就觉得胸口堵得慌，气一直理不顺畅，郁郁寡欢起来，愈发不愿见人了。小男孩末了的眼神，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似乎就有那么一双相同的眼睛，始终在各个角落盯着她。她实在是想不通，难道就是因为自己长得丑吗？她照了照镜子，手一颤，镜子掉落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里面的人实在太丑了。
　　
　　 她到了当地名气最响的一家整形医院，为了安全起见，额外又加了几千块钱，请里头最权威的大夫亲自操刀。原以为要整个儿将脸换掉了，但医生说她脸部轮廓还可以，只要开个眼角，把鼻翼缩一下，再削削下巴就好。手术过程中，她被打了麻醉药，全身软绵绵的，意识也跟着涣散掉了，仿佛成了一件器物，正在遭受数十把刀片的精心打磨。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四个小时后，她被从病房中推了出来，脸上裹着严严实实的纱布。阳光落在纱布上，金灿灿的，有些刺眼。
　　 一个月后，她拆掉了纱布，拿起镜子的那一刻，想起了多年前的大波浪，她的手颤抖个不停。从那以后，她彻底地改头换面，成了一个漂亮的人儿。开始时候是有些不适应，心里头虚得很，总怕遭受到别人的指摘。所以，她平日里极少出门，若不得不出去，也要往人少的地方走，遇到熟人能避就避。一直过了好久，才适应了这个新的自己。
　　 不得不说，拥有一张美丽的面孔，生活就是容易得多了。她远离了居住多年的地方，在他乡很快找了份新工作，薪水、福利都很可观，同事们对她也礼待有加，言行中都满含着敬意和艳羡。领导代表公司出席重要场合的时候，总会邀她陪同前往，会额外赚不少颜面。隔三差五的，她还会收到求爱的信，有公司同事的，也有些陌生的名字，她都不知是谁，只隐约记得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在这些过程中，她开始学着装扮自己了，平日里化着淡妆，裹着素白裙子，也踩上了高跟鞋。噔噔噔的鞋跟后头，总会引来一串感情各异的目光。
　　 生活竟完全变了一番模样！
　　 再后来，她恋爱了。像极了影视剧里演的一般，对方是一名海归学者，在其所属领域中，是公认的最具前瞻性的人才。他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宁肯放弃国外优渥的待遇。几年后，在两人相识的教堂中，万众瞩目之下，他送了她一场梦幻般的婚礼。
　　 某个晚上，月亮都睡着了，她还是睡不着，总觉得当下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梦里有两个自己，相互撕扯不停，一个长得美，一个长得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呢？她分不大清楚。转念又想，何必要分得那么清呢？人生不就是这个样子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命里无时……那还是我的吗？她心口一痛，醒了过来。不管怎么说，这会儿总算是好梦一场了吧，那就希望太阳不要再升起了，就让自己永远活在这梦境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