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中国故事】最后一个刽子手(征文·散文)
秋风吹到江南,天气渐凉,小城处处飘起桂花香。
我与友人,来到古运河与梁溪河交流处的西水墩。小墩被两河环绕,形若小岛,自古来就是无锡城的一处名胜。古运河是京杭大运河的一段,它穿城而过,北上冀鲁、南下苏杭。梁溪河是无锡的母亲河,源出以“天下第二泉”而名闻天下的惠泉山,它绕过西水墩后,蜿蜒前行,汇入太湖。据说,汉代大学者梁鸿曾在溪边读书,梁溪因而得名。小城太湖边上,因为梁鸿夫妇“举案齐眉”的典故,还有一条齐眉路。
西水墩上有宋代著名诗人秦观后人、明代工部尚书、太子太保秦金建的别墅,因此又称“太保墩”,墩上茂林修竹,鸟语花香,建有临水画廊,仿古戏台。这个戏台,分为内外两进,原本是明清时代,渔民祭祀水神的所在。如今这里是无锡市文化公园,建有无锡市文化馆。
旧时,环绕西水墩的梁溪河与古运河,白日碧波荡漾,船只云集;夜里星月照水,笙歌嘹亮。站在墩上,远望近瞧,粉墙、黛瓦、拱桥、古寺、古窑、绿荫、牌坊、流水、行云,四处皆风景,风景尽如画。
墩上僻静处,香樟遮阴,翠竹摇曳。有座古色古香的水仙庙。据说,这里原本是秦金的一品夫人钮氏礼佛静修之处,建有宝珠庵。秦夫人每日在这里烧香礼佛,念珠诵经。
嘉靖十五年,秦金由户部尚书致仕,回到无锡,住在城内西水关附近。西水关是西水墩旁的一座城楼,青砖砌墙,拱券式门洞,是古运河上的一座水门。是西水墩因西水关得名,还是西水关因西水墩得名,如今已经不可考证。
人都说,山清水秀出佳丽,这个也不尽然。播下龙种,收获跳蚤,也是古谚。
300多年后,就在秦夫人诵经的西水关附近,诞生了江南小城无锡最后一位刽子手高顺昌。古人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高顺昌晚年放下了屠刀,却未成佛。
清末民初,虽然西风渐进,官场、民间都开始讲起了文明、博爱、民主、人性,但对判处死刑的罪犯,依旧施行斩首。据说,无锡这位最后的刽子手,与电影和戏剧舞台上,那些高大、威猛,让人不寒而栗的壮汉不同,生得低矮瘦削。他额上青筋暴起,眼细如缝,两颊凹陷,下颌削光,臂细如柴、手似鸡爪。不像个催命无常,倒似饿死鬼投胎。
民国初年的无锡,县城周长只有5460米。城小,衙门的编制就少,少到养不起一个职业的刽子手,可见那时的衙门里,还真没啥冗员滥竽充数。因此,高顺昌这个执行枭首重大使命的刽子手,却是个业余兼职的。他的本业是漆匠,他既不受雇于人,也没有自己的漆匠铺,用今天的话说,是个“个体户”。平时,为了生计,他每天都走街串巷,寻找生意。
光靠漆匠生意,没法填饱肚子,高顺昌还另做一份副业,就是帮丧家死尸穿衣、下材。那时候棺材的盖板要用生漆咬缝,做密封处理。谁家办丧事,都少不了请漆匠。为了多赚点钱,他就顺手为死者沐浴更衣,穿衣戴帽,整理仪容,末了,还在入殓的棺材板上,乒乒乓乓敲下子孙钉。
因为他经常搬弄死人,不怕鬼,不信邪,生来胆大心细,辛亥革命后,新成立的锡金军政府,就聘他做了个“临时工公务员”——业余刽子手。虽然这个刽子手是编外的,但高顺昌还挺当回事,怎么说这也是半个衙门中人。他找到家铁匠铺,央人打了长把砍刀。有人牵来条野狗试刀,他手起刀落,狗头滚落丈把远,狗血喷了一地。
人生活在乱世之中,浑浑噩噩,为生活所迫,心虽不甘,却也无可奈何,被世俗的力量裹挟,难免随波逐流,为了“三个饱一个倒”,在泥沼里拼命跋涉。在高顺昌的眼睛里,杀人与杀狗,没有什么分别,都是为了填饱肚子的力气活。
高顺昌用来枭首的这把屠刀,较一般单刀短了尺把长,刀柄很长,刀背很厚,分量挺重。这把刀,他不放在自家屋里头,他把它挂在西水关城楼上。每当接到衙门通知,要他第二天去行刑,他就顺着平常靠在城门楼上的梯子爬上去取刀,磨刀。第二天,他换上青粗布短衫裤,为防止犯人的颈血污染了他的裤子,他还用草纸将腿裹住,用细麻绳扎严实。一切准备充分,他就卷起袖管,掮了鬼头大刀,健步如飞地向刑场走去。一路上,他趾高气扬,凶光四射,路上的行人看到他如同遇上索命鬼,纷纷避让。也有那不怕死的闲汉与小混混,伴他同行,这个身量矮小的家伙,此时看上去气壮如牛。
到了城中杀人的南校场,他静等法官念完公文,举起鬼头刀,对准死囚的颈关节砍去,一条快如闪电的弧光一闪,围观的众人齐声发一声喊“啊——哟”,哟字还没喊完,人头已滚落一边。
人都是要死的,送人去天堂,送人去地狱,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咔嚓一声之后,他就结束了工作。“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当他听多了这样的垂死呼唤,他或许就会觉得,这些死刑犯的脑袋,就像地里的韭菜,割掉一茬,下一茬还会长出来。
杀了人,他捡起地上死囚的斩条,蘸上犯人的颈血放入顺袋中,然后抬头转身走南市桥巷,到县前街,凭斩条向钱粮师爷领420枚制钱。这是他杀人的工钱。领了制钱,他并不把斩条上交,而是收藏起来,留到他临死前去烧化。叔本华曾经说,我们无惧于死亡,正如太阳无惧与黑夜一样。我不知道,作为刽子手,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想来,对于生命,高顺昌多少还是有些敬畏的。
高顺昌行刑枭首后,故意不抹去血污,而是不加擦拭就将刀装入皮壳。然后,他就像来时一样掮了鬼头刀,从南教场经过南市桥,向北走向县衙门。路上,他走到大市桥闹事区的鲜肉铺门前就停下来。这时,知趣的肉铺老板就会乖乖巧巧地把早已捆扎好的五花肉奉送上来。有一次,一个外地来的肉铺老板不甘心白白送肉给他。高顺昌也不强要。他解下鬼头刀,将蘸血的斩条放在肉砧板上,望往凳子上一坐,与人闲谈,大扯“斩头经”,上门来买肉的顾客,纷纷被吓跑了,肉铺数日都没生意。
高顺昌拿了肉,继续向前走,下边他要去的地方是闹市区里的几家纸铺。每次只要他在纸铺前立定,纸铺老板马上就会将早已准备好的草纸或捆扎好的表芯纸递到他的手上,说是送给他擦刀。草纸可用于揩去鬼头刀的血污,用于他杀人前捆绑裤脚管,也可用于他解手后的方便。而表芯纸,是自古以来就由江西万载县生产的天下名纸,纸色土黄。此纸易燃,旧时江南地方多作为生火燃煤的卷纸煤儿。民间更多的是用来给道士画符写咒,也用作祭祀鬼神和死者的纸钱。高顺昌虽然作为官府衙门的“临时公务员”,要去奉命杀人,将官府的罪犯送往地狱。但平日里,他还是要去做善事,为死了家人的平常百姓提供“殡葬”服务,送他们去天堂。这些纸对他也确实有用。
鲁迅先生在他的小说《药》中,写了个小市民华老栓为儿子治病,积攒铜板托人买人血馒头的故事。其实,这个迷信习俗,在近代江南曾普遍流行。人们相信,吃了人血馒头,可以治疗肺痨绝症。高顺昌就把卖人血馒头,当成了杀人后的另一项收入,只要有人请托,他概不拒绝。至于杀的是谁,为什么被杀,他也概不过问,反正他是奉命杀人,对他来说挥起鬼头刀与他挥起涂漆刷子没有根本的区别,都是挣几个铜板,混口饭吃。
辛亥革命后,第一次用刀斩决犯人,杀的是盗窃杀人犯,同案五人在南教场一起斩决。由无锡城警察第一分局局长高崇山监斩。那天高崇山刚剪掉辫子,剃了个光头,骑着一头白马,手执令箭,率队进了南教场。这也是高顺昌第一次用鬼头刀杀人。监斩官将令牌掷下,高顺昌挥起鬼头刀划下闪光的弧线,斩杀五个强盗,他杀了五刀半。他事后给人侃“杀人经”时回忆,杀强盗,第一个到第四个,那是一刀一个,斩到第五个,有点心怯,也有些力乏了,就多斩了半刀。
高顺昌替官府杀人,一生斩下一百多颗人头,却一直没有转正,到死都是个“临时工”。在他晚年,北伐战争结束后,国民政府颁布了《六法全书》,从此这种在中国古代流行了数千年的野蛮行刑,改用枪决。高顺昌连“临时工”也做不成了,他失业了。
他成了这座江南小城,最后一个用刀斩杀人犯的刽子手。
高顺昌被衙门辞退了,但他那把鬼头刀却还能继续为他挣铜板。
有一种现在叫做“花痴”的精神病,青年男女在梦中与人恋爱,一闭上眼睛就有知名或不知名的美女或帅哥与之情谊甜蜜、云雨缠绵。时间久了,患病之人就会茶饭不思,面容憔悴,情思混乱、言语怪诞。旧时,江南人家称之为“阴缠”。这种病,放在现在,及时就医,用心理疏导,再服用些镇静类药物,一般都能治愈见效。但民国年间,小城的人们还十分迷信,先是拜佛求道,画符念咒,再没有用,就想起了高顺昌的那把鬼头刀。人家把他的刀借去,先是在病人的床头上拍上两拍,然后就明晃晃地挂在病人目力所及的地方,说是可以吓退妖孽鬼怪。这样一把杀人刀,睁眼就能看到,把那些缠绵梦中情人的人,三魂吓掉两个半,受到这样的强刺激后,有的人在心理的暗示下,病还就真好了。
因为高顺昌的这把刀,有了如此神奇功效,街坊上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来,竟有人相信这把刀已经修炼得道,可以驱魔撵鬼。不少人家中有了什么无妄之灾,就拿了钱到高家去租他的鬼头刀,挂在壁上,镇宅驱邪。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高顺昌八十多岁时,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佛经上说,忏悔是一种福分。一个遗失了生命灵性的人,是无可救药的人,因此,忏悔就是要找回一个人作为人的灵性。我不知高顺昌是否是个具有灵性的人,但似乎他一生都不曾为自己斩掉一百多颗头颅而忏悔,只是对阎王爷有所敬畏。而他活到高龄,无疾而终,是否也是一种福分?
弥留之际,他对家人反复嘱咐,一定要把他杀人后收集的一百多条斩条要和纸钱一道烧给自己,说自己是奉命杀人,不是作孽,不然到阎王老子那儿交不了账。他还嘱咐,他那把鬼头刀是把宝刀,要流传子孙,好好珍惜。
他死后,家人嫌这把鬼头刀杀人太多,怨气太重,怕鬼魂上门索命,根本不允许刀进家门,这把鬼头刀也就跟他生前一样,继续挂在西水关城楼上。
新中国成立后,小城进行大规模城市建设,填河改道,上世纪五十年代,西水关城楼被拆除了,那把挂在城楼上的鬼头刀,也就不知所踪。
流水滔滔,岁月无痕。如今桂花香里的小城,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西水关,更不知高顺昌是何许人。
西水关没有了,西水墩还在。中秋艳阳下,老柳垂荫,碧水粼粼,偶有画船经过,传出游人一阵阵开心的笑声。墩上遍开月季、丹桂、美人蕉,绿树成荫,幽深恬静。拱桥,雕栏、石阶、小径、景美如画。
我坐在廊桥上,和朋友们烹茶品茗,闲话小城传奇,臧否当年人物。有笑谈,也有感慨。清风徐来,轻轻吹拂,把那些历史烟云,都吹向无际的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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