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老汉和谷田(小小说)
小镢头早已生锈了,光滑滑的木柄上封满了灰尘,磨得内凹的镢头像月牙儿横在南棚里,却没有了浮影。老汉抽完一锅烟,把烟斗在脚上轻轻一磕,卷起烟袋,瞥了一眼小镢头,然后取下一块沙布把小镢擦了几遍,扛在肩膀上出了院落,走过一条羊肠小道,来到了村外的山圪梁上。
他弯腰把小镢头轻轻放在一边,一屁股坐在垄上,看着层叠起伏的山峦、沟壑,如烟似雾,空气中弥撒着黄沙,肆意飞扬着,迷了他的双眼,他抬起枯藤般的胳膊使劲揉了揉眼,揉出了几滴浊泪,接着他从布兜里掏出了烟袋和荷包,装了一锅子旱烟点燃了,一边吧嗒吧嗒抽着,一边瞅着自己的谷田。
这辈子他始终就没有离开过这一片黄土,两亩薄田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产,但他从来就没有见到过父亲,母亲说是跟上人走西口去了,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母亲曾多方找人打听也没有一点消息,之后他和母亲一直相依为命。他只读了四年书,因为家里没钱就退学了,母亲起早贪黑在山圪梁上开垦了一亩荒地,加上父亲留下的两亩薄田,他和母亲就靠着这三亩田维持生活。
那一年他在一亩地里种了高粱,快成熟的时候引来一群麻雀的啄食,他就在上面挂了个“吓雀汉”,风一吹呼拉拉一响,麻雀们就再也不敢来偷啄了。想到这儿,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十八岁那年,当母亲托媒婆到山外的一个小村落里提亲时,女方的母亲对媒婆说:“虽说两个孩子是青梅竹马,可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拉扯大,容易吗?别人家都让孩子往山外走,俺却让孩子去钻山沟,舍得吗?除非给十斗米!”十斗米那可是他一家人几年的口粮呀!仿佛化成了一座高高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把他所有的希望和梦想全寄托在了那三亩谷田上。
他就如同母亲呵护自己一样,倍加庇护这片黄土。他从骨子里深深地恋着它,时儿给它舒筋活血,时儿给它捶腰抚背,时儿给它添加营养,不曾有一点懈怠。风起时,他天真地躺在黄土上,生怕卷走更多的肥粒;雨来时,他拿着小铁锹又疏又堵,好让它喝足。若不是时间老人无情,夺走了他的满头黑发,夺走了他健硕的肌腱,夺走了他壮汉的体魄,他依然是它的奴仆。他的确老了,但他不是独自老去,那小镢头、小镰刀、小铁锹都随他一起老了,还有母亲和他一起也老了,但他确信,与他生命相倚的谷田并没有老。
谷地其实一直还在那圪瘩上,看了几十年守了几十年了,可总觉得看不够、守不够。儿孙们早已都走出了大山,再也不回来了,而他的一身老骨也不听使唤了。若不是王总引人来,他脚下的这片谷地或许就会变成荒芜。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望着。那谷地边的小道上恍若走来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他恍若看见了一个披着红彩的年轻人牵着一头披着红花的小毛驴,小毛驴上驮着一个盖着红头巾的新娘,欢快的唢呐之声响彻山谷,队伍越来越近了,那青年隐隐约约就是年轻时候的自己。他禁不住笑了,笑得很甜蜜,他怎能忘记那十斗米所带来的喜庆。他回头看了看谷地,又望了望远山,看了看流云。看着云山,他看见了一个債影像一块红手绢在天上随云飘动着;他看见了一个倩影在谷地中翩翩起舞,看见了一双纤纤细手在挥动着。他笑了,不禁想起了一对身影在天安门广场上兴奋地跳着,他脸上漾起了幸福的笑容,喃喃道:“俺也走出过山里,俺也去过北京。”他捋了捋疏松而短短的白须又笑了……
山圪梁上的风总是忽来忽去捉摸不定,不仅乱吹了他的髯须,还吹乱了他的白发。
他眯着眼向远方看去,一条被大山剪断的细细径线,在他的眼里向远方伸展着。看着看着,他的眼眶有点湿润了,恍惚看见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背影……
那天北风呼啸天气寒冷,母亲脖颈上裹着一条红围巾,脸上露着依依不舍的神情,她要跟着一个男人去过日子。
母亲临走时,他想给母亲带上十斗小米,母亲说:“哪有那么多呀!”
“就是借也得带上!”
“现在大家都吃不饱,去哪里借呀?你的那点米还是留给孙子吧,你媳妇奶水少,全靠小米补了。”
他的泪水情不自禁夺眶而出。
“都成孩子他爹了,还哭?叫俺怎放心?”
他用手擦干了眼泪,他不能让母亲带着不安的心情离去。
落霞中他看见了那个美丽的她。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很有才情,却埋没在了这个山沟沟里,屈身嫁给了他,这是他一辈子的福气。
孩子想让他和她一起离开这里到城里去享清福,他一口拒绝了,“哪里也没有咱这好!”她说:“就是一头犟驴!”他背着手梗着脖子说:“我就愿意做一头犟驴!”
……
看着看着,他蓦然想起了前些日妻儿打电话来让他寄一袋小米过去,他疑惑着,是否顺便捎上一掬黄土?迟疑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用手拍了几下屁股上的尘土,到垄边的荆棘里捡了一个小塑料袋,然后背着小镢头向谷地蹒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