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来时，寒冷的风在屋子外肆无忌惮地扫荡，逮着机会，便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房间冷冰冰的，连那厚厚的粗布做的蚊帐都忍不住瑟瑟发抖，可厨房里的煤油灯却岿然不动，在玻璃灯罩里，升起它细细袅袅的黑烟。母亲坐在灶头添柴，炉火旺旺，照得母亲的脸红艳艳，她把拨火钳往灶膛里伸去，又抽出来靠灶壁放好，手在围裙上抹一把，转到灶台上，“咝——”白菜苔下锅，香味飘出来。
　　 我也想递柴进灶肚子里，那里面明亮，暖和，可是我不敢，我只能在灶口边坐着，伸出手来烤。母亲笑着说，小孩子不要玩火，不然晚上会尿床，这大冬天的，尿了床，会冻死，就只能娘困湿床儿困干啦，用身体把湿的地方睡干了，又让给儿。那天我忽然便有了记忆，记住了母亲的脸，也记住了她的话，做梦的时候，怎么也会忍着我的尿，再冷也要起来，将热乎乎的一泡尿，尿在屋后面的雪地里。可是我还是想玩火，冬天晚上的火有股魔力，像妖魔的舌头，舔着灶口，柔软，热烈，温暖，魅惑，时时刻刻发出召唤，即使明知那是灼烧至伤的陷阱，也无法阻止我跳下去一探究竟的心。
　　 在观察了很久之后，趁母亲转身拿碗，我拿起一根粗壮的柴，放到红得透明的火中央，火立马围过来，绕着它舞蹈，很快，这块柴上也有了火，先是边上，有火舌舔着，然后红的往里面伸展，火苗大起来，特别漂亮。我的心当时定是被什么蛊惑了，竟忍不住又抽出一根细木条，点了火，在灶口划动。母亲添菜时，透过雾气看了我一眼，吓得丢了手中的锅铲，从我手中一把抢过着火的木条，往灶肚里一丢，抱着我往坐椅上一放，非常大声地说，说了不能玩火，你看我们的房顶都是茅草，灶坑里都是木，一点就着，这么冷的天，要是烧了房子，看你住哪儿！说完，母亲重重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两下，又狠狠地说，不打你你不长记性！
　　 这是印象中母亲最凶的一次，从那以后，火成了我心中不可靠近的魔。然而，越危险的，越被告知不能做的事，却越是有着不可描述的吸引力，我比从前更惦记火了，冬天，除夕守岁，中元节烧包，一些重大的必须有大火陪伴的时刻，我极度沉迷于火极尽妖娆的姿态，而夏天最热的时候，灶膛里的火，更是在热里加一层热，烈火烹油的，极致的燃烧总是能唤醒另一个我，与乖乖女，追求上进成绩优异的我截然不同的我，那个我，自由自在汪洋恣肆无法无天。但终究因可以预知的危险，我选取了听从母亲的告戒，将对火的好奇埋了心里，只默默守着一份平安，度着静好的岁月。
　　 再长大些，当我觉得我可以控制火势，有一个冬天，在一种巧合的机缘下，一大片枯黄的草地闯入了我的眼帘，在长久的跃跃欲试之后的某一个时刻，一种要看着它燃烧起来的欲望以不及阻遏之势猛地扼住了我，我观察了四周，不远处经冬的桔林仍旧绿得发黑，以我的经验，浅草烧火，一着便熄，不持久，不可能点燃湿柴，我决定一偿所愿。在策划了几天之后，我偷出了父亲的打火机。
　　 那天，云空低垂，寒风凛冽，田野笼罩在一片灰色之中，显出令人害怕的清寂冷肃，正好需要一篷火来为它添点生机。我按下打火机，“咔”的一声后，一小串火苗蹦了出来，却被冷不防灌过来的风一挥手就拍灭了。我重新按下去，并且用另一只手护住了它，它东倒西歪却十分顽强地坚持了下来，直到我弯腰放进草丛。我似乎听到了草“呯”地一下点燃的声音，一片草叶上有了红色，很快，第二片，第三片，在风的助力下，火轰隆隆地往前开去。没多久，整片草地都燃着了，就像往前进军的士兵，它们经过之地，经由它们的扫荡，已经变成黑黑的一片，而前方野草正旺，它们继续以最快的速度扑了过去。看着这样的情形，我的心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这种快乐，不是成功，也不是美好，而是危险。恰恰是潜藏的危险让我对于尝试它有了一种热切的渴望，而实现它，则成了给生命最高的奖赏.
　　 然而，没过多久，一棵桔树上的叶子点燃了，火“噼噼剥剥”发出轻微的炸裂之声，并且迅速往树尖窜去，我被这疯狂的火势吓呆了，连火光映在我脸上，也浑然不觉，火汪洋一片照亮了灰蒙蒙的天空，村子里响起了敲打桶子和脸盆的声音，人声嘈杂，救火的人急匆匆跑来跑去……母亲来了，一把抱起我，查看我是否无恙，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我才缓过神，放声痛哭起来。
　　 多年后，看见过太多被火毁容的人，太多被火毁灭的事物，静思时不由森然害怕，当时年幼，倘若风倒吹一口，桔树上火往我身上扑一把，我能否躲避得及？那么多玩火的瞬间，只要有一个失误，我还能如今日这般面貌姣好，幸福地守着安然岁月？
　　
　　 惊梦无痕
　　 童年的某一个晚上，我被一个梦惊醒了。睁开眼，望着夜色，夜色浓重，一切都沉在黑暗的深水中，那个梦渗透进现实再次向我围拢：在一个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堡垒里，我四处寻找出口，周围的一切，大到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小到一根头发丝，都十分巨大，我的身体异常笨重，动弹不得，但又十分渺小，我仿佛看到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不值一提，却又分明想要冲破点什么，但我发不出声音，或者说，我的声音刚一发出，便被那巨大的空洞吞灭了，我恐惧不已，不停地后退，因为看见的前方是无边无际的空旷，便希望看不见的后方可以有所依靠，但后方亦是无边无际，无所依凭。
　　 就这样，我挣扎在醒和梦的边界，又害怕，又享受这种感觉。我越觉得自己渺小，便越能退到遥远之处看着这个世界，仿佛置事外的圣哲，洞明一切而不语，然而，退得越遥远，又越渴望进入到人群中来，参与这人世的悲欢离合冷暖酸甜。没错的，早在很小的时候，我便有了这种后来被定义为“深刻”的感受，只是当时，这种感受折磨得我长时间害怕睡眠。
　　 这样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月，我上课睡眼朦胧，晚上却清醒得可怕，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也无力阻止它的到来。也不知哪一天，这个梦忽然就消失了，就像它忽然来临一样，如同一滴水消融在干涸的沙漠里。在它离开之后，我的睡眠重新青睐于我，在睁眼和闭眼之间，白天和黑夜交替。
　　 那年冬天的夜晚显得无比漫长和寒冷，刚入夜冰凌就结得咯吱响，冷冷的月光照进窗子，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村子里已经有两个孩子因风寒，患脑膜炎而死去，一个孩子幸存也成了傻子。母亲在这样的夜晚满心戒备，生怕寒冷与邪恶合谋轻易地夺走她体弱的孩子，为了让我不蹬掉被子感冒发烧，在我钻进被子后，母亲用布条在被子外面捆住我的手脚，她说这样被子紧紧贴着身子，就不会冷了。她还把她脱下的外套，毛线衣，裤子，都盖在被子上，我说不要，光那厚重的被子就让我喘不过气来，她却很生气地再加一件。我被层层重压弄得动弹不得，苦不堪言，昏昏沉沉睡去，先前那个巨大的梦又来了，这一次不是空旷，而是实实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我在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里缩成了一个极小的点，轻飘飘的，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划不开暗处。我使尽力气，满头大汗，但是我喊不出来。
　　 第二天清晨，母亲终于松开我的手脚，我却浑身酸软，无力爬起。母亲大惊失色，摸我的额头，便对父亲说，孩子发高烧，马上送医院。父亲二话不说，马上来背我，他一扶起我，我便大口大口吐起来，吐完了，冷空气一灌，登时觉得四体通畅，浑身轻松。我说，我好了，不要去医院了，母亲却不依，把我往父亲背上一放，她在后面扶着我便出门了。
　　 那时在冬日的乡下，长时间不洗澡并不稀奇，因此父亲衣领上有一股很重的油腻味，此时我伏在父亲背上，避无可避，这种味道反复来折磨我，那种难受感又涌上来，一个没忍住，我哇地一口，又吐了出来，风一吹，一些残渣飘到了父亲身上。见此情形，母亲急得不知该如何，只催着父亲快点往医院跑，怕慢了来不及。我心里清楚得很，就是那个梦闹的，而这个梦，是母亲层层的捆绑造成的，可是母亲会听我的解释吗？
　　 一根巨大的针管从我的肘心插进，殷红的血立即涌了出来，抽完一管子，护士面无表情地说，要打葡萄糖。我不知道葡萄糖是什么，只见透明的液体，首先是一大管子注入，然后在手背上插一个小针管，一根长长的软管将水一滴一滴导入我的手臂，整条手臂都凉了，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扑鼻而来，惊悸感随着冰凉侵入我的身体。时间流逝，四周静得离奇，广远的空间透过医院望不到尽头的走廊，暗示我不过是飘浮于世间的尘埃，那种渺小与巨大的对比感受又来了。我缩成一团，任由自己飘啊飘，渐渐地，眼前一片昏暗，不能看，也不能听了。
　　 醒来时，母亲坐在床边掉眼泪，父亲与医生在低声嘀咕着什么，脸色阴沉。没多久，母亲就带了几包中药，依旧让父亲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在寒风中。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母亲迎着风，泪水干了又流出来，空气凝固得像水泥地，我又被那气味熏着了，却不再想呕吐，一口上来，竟是连吐的力气也没有，眼皮沉沉的，想睡。眯着，睡不着，梦却赶着来了，依旧是浮着的尘，依旧是巨大而沉重的黑暗，我渐渐地竟有些沉溺于这种感觉了。隐隐地听父亲说，这孩子如果真长不大，我们得去跟政府打个报告，计划生育不让我生，可如今没了这个，我还是想要个儿子。母亲哭泣的声音突地大了起来，骂父亲道，你就知道儿子，肚里的货，谁知道，女儿保不住，我该怎么办。
　　 是了，父亲是想要儿子的，每次村子里的干部来，他都扯着我，让我张开嘴给他们看，说我喉咙口小，却长了两个小舌头，最后会封了喉，只有死路一条，靠不住。我隐约知道了“死”是怎么回事，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裹挟住我，如同那团黑暗一般妖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