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梳
　　
　　 一
　　 青儿好几顿饭都没有好好吃了，几乎一整天一整天的拿着一把桃花木梳发呆，什么她也不想做，也没兴趣做。而且，她还决定要用绝食来反抗，要反抗到底。
　　 青儿奶奶和母亲并没有妥协，就算是你青儿不吃饭，就算你青儿什么也不做，也要把青儿牢牢地关在家，也不会让青儿出去的。
　　 青儿爹和哥哥更是支持奶奶和母亲的举动，父亲撂下话：只要是青儿走出这扇门就别再想回来，权当是没养这闺女。死就死在外面吧，休想再进这刘家门。
　　 哥哥就冲着青儿说：“妹儿，别犯糊涂了，城里的人会看上你，你哪一点吸引人？你有什么好处？小白脸就没个好东西，我看你真是脑子里进水了。”
　　 又是一个傍晚，一整天，奶奶和母亲看的紧，青儿又是一天没有机会走出这扇门，但是她决心已下，一定要去见他，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我青儿才不去管那么多呢。
　　 “听着，少和那城里人来往，看把魂勾了去。他是不会有真心的，他不会待在咱这穷地方很久的，几天就返回城了的。咕咕——咕咕——”青儿娘端着一簸萁干瘪的玉米渣子，在庭院里，一边唤着鸡儿，一边数落着青儿。
　　 鸡儿们听着熟悉的呼唤，知道开饭时间到了，一只只飞也似的往家里赶着，沿途鸡儿们嘎嘎的欢叫着，一路上鸡飞狗跳的好不热闹。
　　 已是傍晚时分，随着就会听到柴禾的爆裂声，油在锅里的爆裂声，噼噼啪啪一阵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这就是乡村里独有的音乐了。
　　 青儿熟悉这种声音，喜欢这种声音，更是喜欢，在月上柳梢头时，又一次，那一阵阵的口琴声慢慢传到她的耳边。听到熟悉的琴声，有些虚弱的青儿慢慢依着床头坐起来，悄悄地来到梳妆镜前，用那攥得温热的桃花木梳，一下一下慢慢梳理着长长的青丝。
　　 这一把木梳是桃木的，小巧的木梳，梳齿细密，梳子光滑，最是上面有一朵桃花，红艳可爱。这还是第一次与他去集上赶集时，他买给她的呢。想想那天，青儿依旧会很幸福的想说想笑想歌唱。
　　 哦，刚刚想到唱，窗外就传来了那一曲《芦笙恋歌》：阿哥阿妹情意长，好似流水日夜响。流水也会有时尽，阿哥永远在我身旁……
　　 那不是别人在吹口琴，也不是为别人而吹那琴声，他就是青儿家里人说的城里人，他姓苏，因为他母亲一直喜欢元好问的词曲，就给他取了苏好问的名字。苏好问的父母都是有文化的呢，也都住在城里，苏好问下到乡里，可是早晚也是要回城的。
　　 青儿，每每看到这把桃花木梳，就会想起那一天，他用自行车带着她，穿过田野穿过山梁穿过小河，一直骑出了大山……
　　 他们欢天喜地地，一路上有说有笑地一起来到了集市上，第一次呀，什么都是那么新鲜，什么都是那么美好。这集市上的空气是新鲜的，人们是新鲜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就连人们的说话声欢笑声包括那些屋子巷子都是新鲜的。
　　 青儿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走出大山走出村庄，来到一个如此陌生而又美丽的地方。她真是目不暇给了，集市上有各种商品，也有各种水果蔬菜，更有各种她喜欢的小物件。
　　 青儿被好问牵着手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着，他们边看着笑着说着，偶尔也停在某个摊位前拿起小物件仔细看着。好问牵着青儿的手，一刻也不肯松手，生怕一松手就失散似的。
　　 他们一起走到卖小梳子小镜子的摊位前，商家一见他们牵手双双的甜蜜样子，立刻招揽生意：“小伙子，你媳妇吧？漂亮，真漂亮，可要好好疼媳妇呀，买把梳子给媳妇回家梳头吧。”
　　 两个人听了都不好意思起来，尤其是青儿哪里见过这市面，羞怯地一个劲儿往苏好问的背后躲着。还是苏好问必定是大城市里来的，从小生长在大城市里，他大大方方，很自然的样子，他微微笑着问道：“老先生，那这梳子，多少钱一把呀，我给我媳妇买上一把，回家天天给她梳头。呵呵。”
　　 小小梳子拿在青儿手上，两个也逛得差不多了，眼见着太阳要落山了，两个急急忙忙往回家赶。谁知本来很严密的行动，还是被村人发现了，传到了青儿家人耳朵里，立时，村子里闲言碎语，说什么的都有，这可气坏了青儿奶奶和父母哥哥，都感觉青儿做了一件丢人的事儿，真是有辱门风，遭人白眼唾弃。
　　  
　　 二
　　 也就从那一天起，青儿被关在了家里，再也没有了自由，也就再也没有见到苏好问了。
　　 其实，在这之前，青儿和苏好问已经好了很长时间了。青儿美丽纯洁，心底善良，平时对城里来的好问很是照顾，偷偷地给他拆被子洗被子洗衣服没少缝缝连连的。
　　 尤其是家里稍微做点什么好吃的，青儿自己舍不得吃也要悄悄地送给好问吃。还有好问身体单薄，经常生病，每一次都是青儿照顾在身旁。好问不会干农活，青儿就悄悄地亲手去教他。
　　 那么苏好问呢，对青儿也好。他给青儿讲青儿不知道的城里生活，讲大山外人们的日子，教青儿唱歌学说普通话，教青儿许多青儿不懂的知识。
　　 在青儿家人看来，青儿与苏好问是万万不可能的，一个城市里长大，家庭都是知识人，父亲在医院里做医生，母亲在学校里做教师。而青儿呢，祖祖辈辈都是普通的农民，一辈辈都是与土卡拉打交道的本分农民。青儿奶奶竟然一辈子没见过火车，母亲也是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的普通妇女，父亲更是任劳任怨的老农民。
　　 又一个傍晚来临，青儿正歪着头在静静地聆听着那口琴声呢，而且低低的跟着哼唱：阿哥阿妹情意长……奶奶就拄着拐杖移了过来，她干瘪的嘴唇有些干裂，眼睛也好似深井一样深的看不到水色，站在当屋地上，杵得地面咚咚响：“青儿，醒醒吧，咱家是什么样的人呢？别叫坏小子带累坏了。”
　　 然后，她就走出门来，到了庭院，指着正在用簸萁簸玉米的青儿娘说：“别光顾着瞎忙活，你给我看好咱们青儿，别再让她见到那坏小子。看弄出些别个来，咱们青儿咋再嫁人，咱们老刘家可咋再村子里住下去，还不丢死先人呀？”
　　 奶奶边对着青儿娘喊着，边用拐杖去打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青儿爹：“看看你养的出的啊物来，像什么话，真是丢人，丢死人了。我告诉你，青儿要是再和那人有半丝儿来往，我就打折你的腿。”
　　 青儿爹只是听着，也不敢回应，青儿爹手里正在忙着翻晒玉米呢，险些一个趔趄，心里也是为青儿既生气又着急，生气青儿不知好歹，家人能害你吗？还不是为你好，急的是青儿不听话，早晚会上那城里人的当。那城里人几个有真心的，也不会留在这穷乡僻壤的，到时候，一走了之，你青儿可咋办呀？
　　 可是，无论家里人怎么劝说青儿，青儿就是不听，铁了心似的，她就是非苏好问不嫁了。
　　 奶奶从院子里又一步弄不动三指儿的挪到大门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儿伸出来，手搭着凉棚，远远望着琴声响起的老槐树下面的苏好问，卯足了劲地喊着：“坏小子，你给我滚远点，少来招惹我们家青儿，小心我这把老骨头跟你拼了。”阳光下，奶奶的银丝颤颤巍巍，心底里满满的气愤。
　　 远远的苏好问正倚着树深情地吹着口琴，他简单的衣装，头发有些蓬乱。洗得发白的衣服虽然有点旧却很整洁，高高的个头，面容依旧保有白净的底色，单单的眼皮，淡淡的眉毛，眉宇间透着灵气与朝气。
　　 他有些惆怅，好几天没有见到青儿了，他更多的思念与牵挂，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用口琴默默吹着青儿喜欢的曲子，送去无限思念与牵挂。
　　  
　　 三
　　 这事也不知怎么就被远在城里的苏好问的父母得知了，当他的父亲母知道此事后，更是心急。苏家父母立刻给苏好问发去电报：母亲突患重病，速归。
　　 当村里的大喇叭催促着苏好问：苏好问啊，有电报转来哈，说母病速归哈，速归哈。老队长拉开破锣嗓子喊着，清晨的薄雾里，好似一声炸裂的鞭炮，青儿父母欢喜起来：“好，太好了，快把这坏小子召回吧。这下省心了咧，可算能把心放下了。”
　　 然而，青儿听到却如五雷轰顶，一时间，正在梳妆的她愣在那里。也许是好几天没有吃好睡好的缘故吧，她已是弱不禁风之态，病体恹恹。
　　 母亲还是心疼女儿的，乘着青儿爹不在家，奶奶出去邻家玩耍了，就悄悄来到青儿屋子里，端着一碗稀饭说：“青儿吃点吧啊，别再犟了，看把身子弄坏了，一辈子就完了。”
　　 青儿看着母亲，不由得落下泪来：“娘，你让青儿出去见见苏好问吧，就一面，以后我再也不见他了，他就要回城了呢。”
　　 母亲看着青儿，多日的气也慢慢消了许多，心疼着说：“好吧，你先吃饭，吃了，我就放你出去见见他，可是，记住，就见一面啊，从此断了念头。”
　　 青儿使劲点着头：“嗯嗯，娘你就放心吧，就见一面。”
　　 娘悄悄地将青儿放出来，青儿什么也没有带出一件，只是带上了她的一把桃花梳子，她一路什么也不顾的奔上了山上，山中有一个山洞，那是她和苏好问从前约会的地方，没有人知道。
　　 他们曾经早就约好，一旦有什么变故不能见面，无论谁一旦逃脱了，就在那个山洞里等待彼此。恰好夏天，草丛茂密，山花烂漫，杂草掩映下的山洞，不是熟悉山里情况，很难找到的。
　　 青儿在这里终于见到了苏好问，不用说两个互诉衷肠，相拥而泣。一个不舍离去，一个不舍相送，两个人哭泣着，咋也想不出能够在一起的办法来。最后，苏好问决定：“青儿跟我一起走吧，我去哪里就带你去哪里。”
　　 青儿听了也连连点头：“嗯，不管去哪里，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苏好问回村里打算收拾一下行囊，他打算带着青儿一起离开村庄，回到城里看看母亲，然后，就与青儿从此天涯海角相伴相依。然而，怎么也没有想到苏父却突然出现在面前，苏父说母亲病重只想速速见到儿子，担心电报送达不到，亲自来接苏好问。
　　 苏好问就直接将青儿的事儿告诉了父亲，以为父亲会帮他会支持他，可是，父亲却非常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只想着儿女情长，真是不孝，难道想你母亲被你气死吗？”
　　 苏父不顾苏好问百般请求，硬是与村上几位壮汉，强拉硬扯将苏好问拉上拖拉机，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一路颠簸而去。
　　  
　　 四
　　 青儿一个人在山洞里等着苏好问，从日落到日出，又从日出到日落，却再也没有等到苏好问。青儿母亲将她放出来，其实哥哥一直跟在后面，见她一人在山洞里，就放心回家告诉了父母，家人商量着：只要苏好问一走，也就好办了，由青儿她闹腾几天，只要青儿等不到苏好问了，就会绝望了，也就会回家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青儿却没有再回过家，就算她的父母哥哥还有奶奶也迈着三寸金莲来寻找她，她都没有回家，她就住在山洞里，夏吃野果冬食夏天储蓄的野果野菜还有自己开垦的荒地里出的食粮，或是，一个人趁着白昼与黑夜来往与山下村落与集市。拾捡烂衣腐败的食物，也穿也吃，她成了野人一样，再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进过自己的村庄。因为爱因为恨，因为不肯忘记她的爱不肯放下她的爱。
　　 青儿每一天闲下来时，就用桃花梳梳着她的长发，一下一下梳着，一句一句念着：好问，你好吗？我知道你会回来的，青儿信你，一直一直等你，等你，等你……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家人无数次来山上劝青儿回家，可是青儿就是不回。甚至青儿连见也不想见，她有意得躲着家人躲着村上人，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在等着苏好问。
　　 光阴如隙，转眼就是三十年而过，青儿的青丝也早变白，青儿也早已由青春女儿家变成龙钟老媪，她满脸皱纹，齿落眼花，弯腰驼背，衣衫褴褛，步履蹒跚。
　　 也许一切都在改变，只有青儿的一颗挚爱的心没有变，也许什么都在岁月里殆尽，只有对苏好问的情爱丝毫没有消磨去。青儿那么坚信着，总会有一天，他会来，一定会来的。
　　 山下青儿的父亲母亲哥哥经常的喊着：“青儿回家吧，回家吧——”
　　 青儿不理会，甚至心里依然埋怨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阻止我和苏好问的爱，为什么？青儿听到他们喊声无动于衷，她不会下山，也不会回家，她甚至躲着不出来，有时候听到呼喊声，反抗似的朝山下扔土块树枝烂果子。
　　 时间久了，人们都知道这山上山洞里住着一个女子，一个痴情的女子，为了爱情，她已经疯了。每当有人路过这山，一个个就会叹息：“唉，可怜的女子，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呀，那城里男子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另一个就会说：“唉，是呀，是呀，说不定人家早把她忘记了，也早就结婚生子，说不定呀孩子也老大了，这女子还痴傻等着他呢，有多痴有多傻呀。”
　　 日子长了，时间真的很久了，人们慢慢忘记了苏好问，也忘记了青儿，只记得这山中有个为爱情疯了的女子，一个疯女子。
　　  
　　 五
　　 那一天，没有什么特别，如往常一样，风一样，云一样，花儿草儿也都一样，青儿坐在山洞口一下一下梳她的长长的头发。
　　 蝴蝶儿飞在她的破旧的衣角上，蝶翅儿在风中栖动着，几只鸟儿也落在洞口的高树上，叽叽喳喳在歌唱，溪水在山间潺潺流淌着，山中的一切都依旧，就如苏好问当年离开时一样，美丽的让人坚信爱情，坚如磐石，不会有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