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L从不安的梦中悠悠转醒时，他迷迷糊糊地从枕边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时间再次表现得准确无误：两点四十五分。L有些泄气地想到，已经有许多个晚上，他会在这一时刻准时从熟睡中醒来。
　　 这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就L的生活来说，没有出任何岔子，一切正常。他每天准时上下班，踏实做事，工作方面毫无瑕疵。此外，他的情绪也一直非常平稳，当然，偶尔会有某些事引得他闷闷不乐，可这也不过是人人都有的日常烦恼而已，更何况，他的性情虽然敏感，却也不乏豁达洒脱。
　　 L想和往常一样，翻身继续入睡，可这次情形似乎有些不对：他怎么也睡不着了。首先，腹内似乎塞着一团温火，搅扰着他，使他心神不宁。其次，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悠远的声音，像拉响的锐利的警报声持续传来，在催他起床。无奈之下，L只好昏沉沉地坐起身。卧室内影影绰绰，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下床，可他迈出的第一步却变成一个趔趄，差点儿扑倒在地。他发现自己的双腿软绵绵的，于是弯下腰，扶着床沿慢慢挪动。去了一趟卫生间后，他又摇摇晃晃地回来，坐到桌前的软椅上出神。
　　 可是没过多久，他突然烦躁起来。环顾四周，熟悉的家具和各种物件正莫名其妙地瞧着他。“不行！我得出去透口气。闷死了！”这念头一经产生，就变得十分强烈。他迅速而果断地站起来，也不开灯就摸索着穿好衣服。
　　 十几分钟之后，他来到外面的大街上。高楼林立，街道空旷、冷清，浑黄的路灯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他。有那么一瞬间，L有点儿眩晕，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他定了定神，然后开始慢腾腾地往前走，也不知道朝向何方。不过，鞋后跟发出确切无疑的声响，这让他安心。一路上，他什么也不想，只顾低头瞧着脚下灰黑的柏油路，偶尔乜一眼路旁光溜溜的树干。树的模样有点滑稽：在冬天的寒气中，它所有的叶片都已剥落了，几股扭曲的枝条，尴尬而又无奈地指向灰蒙蒙的、不真实的天空。
　　 偶尔有车辆从身旁经过。但是，L毫不在乎，依旧走自己的路，摇摇晃晃，有一次差点儿栽个跟头。他现在有点步履蹒跚，像个酗酒的醉汉。不久，又有一辆大车向他迎面驶来。这次L被迫停下脚步，因为扫射过来的车灯实在刺眼。大车呼啸而来，白花花的强光吞噬了他，令他再次感到眩晕，几乎要昏厥过去。然而，他还是敛聚心力，勉强站着，并且有意睁开双眼，直视车灯。就这样，在充溢着一片白光的世界中，L继续前行。
　　 现在，L已经完全不知道身处何方了，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眼前的世界依旧弥漫着白光，可是L仍旧迷迷糊糊，他只好尽全力去辨识身旁的一切。好在此刻他的视力极佳，周围的各种形象也都清晰鲜明。他看到，在他的左手边，矗立着几棵异常高大的榆树（他甚至都能清楚地看到那粗糙树皮的纹理），茂盛的叶子似乎正哗哗作响。他的脚下，是一段不宽的黄土路，延伸到前方有座土坯房子的地方就拐弯了。那座房子显然是后来搭建的，依着一家宅院的土墙，上面覆盖着一楞楞乌黑的瓦片。一会儿，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出现在他右旁的田地里。当看到这块熟悉的棱形田地时，L醒悟了过来：他正在自己的老家！
　　 那群人穿着灰白色衬衣，挽起袖子，手中正拿着锄头在挖地。田里长满蓬蒿和其他杂草。L仔细辨认他们的面孔，却失望地发现没有他所认识的。他可怜巴巴地伫立在原地，殷切期盼着有人能跟他打声招呼。可是，他的希望落空了，那群人看都不看他一眼，依旧挥舞着锄头自顾自地劳作，格外专注卖力。L只好一遍又一遍搜寻他熟识的面孔。终于，他似乎看到其中一个他认识的人了，那人也正好转过脸来。
　　 “叔！”L激动地大叫一声，欣喜万分。他差点儿就要流泪了。
　　 然而，他的二叔只是愣愣地盯了他一会儿，嘴巴紧闭，脸上不见任何表情。随后，他又扬起了锄头。这完全出乎L的意料，令他大为纳罕。二叔木然的表情，就如同根本不认识自己似的。L不得不再次确认了一下：古铜色的精瘦的脸，由于干活渗出油汗；高颧骨；粗粗的眉毛，眼皮微微下垂；因为秃头，前额显得很宽；花白的短发；嘴唇四周和下巴上胡子拉碴，也是花白的。没错，这绝对是二叔，再熟悉不过了。
　　 可是，他怎么就不理我呢？L急了，又大声叫他。然而，在纷纷挥舞的锄头后面，早已找不见二叔的脸了。L伤心至极，徒劳地睁大眼睛，搜寻着。
　　 一会儿之后，情形更加明朗了。那些人终于停下手中的活，依次转过脸来。L这回看得真切：这些面孔中，有他的大伯，婶婶，四哥，邻居家的三爷，老五，他全都认识。L连忙迎上去，高兴地唤他们。然而，他们也都和刚才的二叔一样，拄着锄头把儿，僵着脸，沉默着，没有丝毫表情。任凭L怎样声嘶力竭，他们就是不理不睬。
　　 积聚已久的委屈和悲伤最终击垮了他。L猛地蹲在地上，恸哭起来，撕心裂肺。他的眼泪如同滚烫的热水，从疼痛的心房急速升腾，又从眼腺中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他悲号的声音响彻整个村子。亲人们对此无动于衷，又扬起了锄头。许多陌生的小孩嬉笑着看他，一只狗也跑过来，好奇地向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