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双膝跪在黄昏的痛里(组诗)
◎见我回家,母亲嚎啕大哭
母亲被父亲的痴呆反复殴打
青一块,紫一块,像岁月的钢印
盖在铺满沧桑的路上
我沿着悠长的呼唤回了故乡
双膝跪在黄昏的痛里
伸出双手,接住母亲的嚎啕大哭
第一次成为母亲的家
第一次觉得父亲离我好远
老屋很小,容量很大
把所有的叹息搓成绳子,也捆不住
我和父亲,今生对母亲的亏欠
◎面对母亲,我只能双膝跪下
儿孙满堂,寿比南山,痴呆老伴
是母亲的三张存折,都没有利息
生活和岁月,争相取款
母亲躲过兵灾,逃过荒,做过堤,挖过野菜
把夭折的孩子和饥寒的日子埋在冬天的身边
指望在儿子的楼上讲春天的故事
指望有人接过那把木柄锅铲炒出炊烟的香和落日的圆
指望和父亲在夕阳中共同指认最后一抹余晖
面对劳碌不止的母亲,我只能双膝跪下
面对母亲所有的扑空,我只能双膝跪下
◎母亲与炊烟是生死之交
左眼瞎了,还有右眼
右眼瞎了,左眼还有余光
母亲坚信,命运会给她留下一丝缝隙
腰疼的时候,坐一会,用谎言按住真实
头晕的时候,睡一会,用汗水擦亮阴影
缝隙里,全是柴米油盐悲欢离合
母亲说,是自己折了大媳妇二媳妇的阳寿
应该赔偿老大和老二几十年长的炊烟
那么母亲
谁该赔偿您88年重的苦难?
◎除了唠叨,母亲不想别的
母亲喜欢重复许多话
像日子一天盖过一天
而每一天又都是新的
老大一直与废品相依为命
老二找不到亡妻之外的家
他们将母亲的唠叨一把把丢进风里
风又把那些唠叨捎回来还给母亲
母亲接着唠叨:“老大66了,老二63了”
“老三也白头了”!我突然明白
母亲的唠叨,是儿女最贴心的补丁
◎老二是母亲不想放下的行囊
二哥的家,是33年前的二嫂
青砖写的悼词,风化成黑色的时间
频频击伤母亲的视线
二哥,想做一间平房,安放孤独
母亲,用每天6公里长的艰辛采购生活
冰雪,烈日,蹒跚,摔倒,高烧,都是建材
最后一块瓦,记住了母亲盘根错节的手背
母亲走得很远很累,但不想停下
她想把老二的路使劲往前拽
直到自己成为一块墓碑
◎父亲总是拒绝一根拐杖的好意
77岁后,父亲把摔跤当儿戏
用岁月的伤口咬住土地的经脉
疼痛开始弥漫,经久不散
一根拐杖的好意悬在半空
父亲的双腿比风还轻
已无法测试庄稼的高度
他只好用倒地的回声
掂量生命的厚度
一根拐杖,是我腾出的另一只手
不知父亲的最后一跤
能否被我接住
◎父亲的糊涂是我最高的靠山
方向与道路
被父亲熟视无睹
经常把无故殴打母亲的错误
栽赃给坑坑洼洼和坛坛罐罐
父亲犯糊涂时,我帮他修改糊涂
父亲糊涂过后,我帮他诠释糊涂
父亲,是想用糊涂了结一生的清白
并把所有的亲人推向爱的反面
但父亲啊,您的糊涂是我最高的靠山
虽然,每一块石头都噙满凄凉
◎父亲的一生是责任的原件
星期四的夜晚毫无人性
用一双黒手乱扯父亲的血压
我没有听见苍老的呻吟
更没有赶走凶残的黑夜
故乡离我很近
我离故乡很远
父亲,用他独一无二的牵挂
接通我不孝的手掌
但父亲不会轰然倒塌,他只是想
把男人的担当和对亲人的叮咛
复印在硬板床上
◎父亲只吃了86粒米饭
一粒一粒地数着
仿佛想起了稻谷和土地的生离死别
一双曾经握得住冬天的手
败在绵羊般温顺的四月
我和老二同时贴近了父亲
像父亲当年在饥寒中搂住了我们
老二把父亲的颤抖抱上了车
我看见了撒落一地的沉默与忧伤
不应该是这样的,父亲
您为什么只吃了86粒米饭?
◎我该如何蹲守父亲最后的时光
父亲残存的日子
像一条泥鳅,不经意间
就可能从我未遂的某一句话中溜走
而我无法回到第一个字的起点
父亲的一生,是曹家的绝版
所有的真实都胜过虚构
连每一阵咳嗽的内涵和每一条家规的外延
都将成为来生与父亲重逢的家传信物
然而,绝版不可能重演
我终将无法守住父亲最后的时光
2019-5-28晚于石桥中学陋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