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肩膀上的比萨斜塔(随笔)
为了完成课前作业,看了十几个深度报道节目的我熬到凌晨两点半,起身去书架拿书,用力过猛拖泥带水拉下一片。夹在书里的大头照飘在眼前,把记忆拉回到去年暑假。
去年奔波几百公里回家时,老妈捏着手机告诉我:软件测试你出生时接你的是观音。我大惊,因为《西游记》的影响我对观音没有好印象,低头一看,脖子上挂的还是老妈送的观音,慈眉善目的盯着我笑,心里登时就毛了:冤家路窄。还没来得及想好词对付不靠谱的三流软件,自从上大学之后思维这反应速度我也是醉了。老妈手机一摔,陷入回忆不能自拔,自此我找到了内容来填补自己幼时记忆的空白。
十月怀胎,我被老妈的血肉围攻得忍无可忍终于决定起义,伸手跺脚给老妈的都是一脑门汗。老妈急了,央着老爸上医院,在院子里被干瘦的奶奶当场拦住。四十年代的人封建,接生找找邻居老王他二姨就行了,那老太太这辈子净干这事了,当时村里年纪三十岁往下的人全是她亲手从娘肚子里拽出来的,逢年过节给她送礼磕头的能排两条街。
在经过激烈的口水仗之后,老妈完胜。当老爸提着街上买的食物回来时,我已经在县医院床上和老妈玩摔跤了。老爸扔了塑料袋,跌跌撞撞跑去找医生。中午十二点多,我还没来得及哭两声表达一下对医生的不满嘴就被氧气罩堵上了,他扬着血淋淋的大手告诉老爸:是个小伙子,四斤七两,没人家一只老母鸡重。
婴儿时期的记忆是永生填不上的空白,反正记与不记一个样,看看身边的小孩就知道那时候多爽,一天到晚吃喝拉撒睡,连带着高兴了再叫几声,给浑身虚胖的老妈满满的成就感。
可是谁知道,睡觉也能睡出名堂,而且一旦缠上人了,落下的是一辈子的毛病。
老妈心急,家里也穷,高中毕业的她硬生生去了学校当园丁,短短几年辗转三四个村庄,虽不是桃李芬芳却也赢得了整片地区满满的赞誉。在外边聪明绝顶的翟老师只要一抱孩子立马蒙圈,我小时候倔,不会说话的人蹬起被子来有模有样,四块报纸包的大青砖都降服不了。关键是老屋的窗子是朝东开的,洒下来的光劈得脸上半阴半阳,动物的趋光性让我拧着身子梗着脖子也想当向阳花,一来二去就成了习惯,原本睡得好好的,片刻不到就弓成了虾米,神似吸了两斤大麻抽着身子惬意地当睡美人。
老妈太忙,骑个老飞鸽十几里路来回折腾,迫不得已把我送到村东的外婆家,让老人守着我。外公一见我睡觉的死猪惫懒相就斥老妈:你也不注意,让他睡成这样,这将来要是歪了脑袋咋整?老妈嘟着嘴去备课了,留下老人围着我打转,只要我睡成吸毒者了,立马掰过来,顺手在脑袋边再支个海绵枕。
后来,外公没等我认识他就急忙走了,神似他雷厉风行的性格。我能见到他时,往往是过年间贡品后低矮的大头照和外婆木头相框里寥寥几张严肃的脸。
现世报来得太快,砸得翟老师猝不及防。
我天生矮小弱笨,说话迟,走路晚,长得小,十二岁那年同龄人高我个头梢,有阿姨对老妈出主意:县医院有个政策,能免费为孩子检查身体缺乏的元素,可以去碰碰运气。
那些年任何免费的事都是奢望,大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好好的机会丢了多可惜,再说真的有用能让我长成姚明呢?隔了几天老爸牵着我上了远去的班车,翟老师回学校上课,心里激动得写一个字折一根粉笔,手抖得厉害。
身高、体重、肺活量……所有常规项目完成,只剩胸透和化验了,老医院翻修,老爸找不到以前的化验室,拖着我用嘴去当指南针。骨科的门被推开,老爸去和医生交涉,我傻站在午后阳光温暖的明亮里,面前是一位全身惨白的大个子。他鹰一样盯着我看了半天,临走时才叫住老爸:“你没发现?你这孩子脖子有点歪啊。”
一语如惊雷,那帮子正骨拿环的铁心医生围着我左右观瞧,活像在看一具脱得精光的人体标本,我傻了。
一张推荐单,化验室改成了放射科,我站在轰响的机器背后,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老爸搓着手,挤着笑安慰我:没事,跟去照相馆一样。
那两张X光片被我压在床垫底下,永世不得翻身。
老妈回来知道后惊得心跳加速泪水涟涟:怎么办?是不是有办法治啊?
办法当然有。和我同岁的小莎也是歪脖子,人家去了趟西安回来后就像去了趟韩国一样,立马变得正常且漂亮。
可是我不一样,至少我知道,给小莎开刀的医生没让她拍X光片,没告诉她治个脖子得花几十万。
我肩膀上有座比萨斜塔,它以每年微妙的角度慢慢偏离中心轴,向右边倾斜,平日里在人面前晃没人注意,有时自己都忘了。只有去拍照的时候,杵在镁光灯下才心慌意乱地想起,但为时已晚。
自从几年后那张照片,除了必须,我打死不去照相馆,一寸二寸的证件照,每次都洗厚厚一打,回去慢慢消化。
那几年中衣服最多的是高领,立领,翻领,没有一件圆领,只为留点自知之明,告诉自己与众不同。
独有一次,老妈兴冲冲提了件漂亮的圆领衫站在我面前,将要塞到我手里时眼睛扫到我身后的衣架,眼神一滞缩回手就要哭,转身扔了衣服奔去厨房,洗菜水欢乐地敲着盆底。
我愣在当场,脑子里自动扫描着那两张X光片,耳边是灯箱前那个放射科医生急促的画外音:“看到没?颈椎中有三块凑成个整体了,你们怎么当家长的?”
几周后我撕了件黑花的立领衫,穿着以前的圆领T恤出去逛了一天,下午回家老妈看见我,眼睛大了一圈。
连公车都时断时续的农村自然无力砸出几十万,我懂。
所以有些事只能佯装不知,所以就下意识地遮挡,终于某一天被一个小小的无意举动刺破伪装,心里火辣辣的疼。藏也藏不住,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何必自欺欺人。
于是穿衣服开始荤素不忌,也不再哭着喊着要立领衫,偶尔买到一件,心里一动,一笑置之。
其实我有个机会,两年后老爸一个当医生的朋友扔给老爸一张字条,写着西安一个医院的地址和一位老教授的电话。
家里激动半天,最后那张字条被老妈糊在了墙边上。因为大家一开始高兴,慢慢陷入恐慌,两家老人脸色一凛,意见几十年间第一次如此统一:不行,脖子上神经密布,万一那医生手抖了给搭错了,成傻子了咋整?
于是不了了之,我只能靠习惯对抗肩膀上的偏离,多年来有了一个恶习,只能往右侧翻身睡觉,左边或平躺根本睡不着,除非特别累失去意识,但很快就会在半夜惊醒,因为脑子里有个声音轰醒我:睡姿不对,重睡。
慢慢明白,有些事,总得自己消化。以前不懂,是没有懂的资历和沉淀,现在才懂,是有了懂的勇气和时间。
我顶着比萨斜塔生活到现在,拍照时必须穿成千年老粽子,否则神都请不动。
站在窗外月色冰冷的明亮里,把照片塞回书架。睡意朦胧中,脖子酸酸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