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春光里的母亲(散文)
母亲的病如同躲在暗处窥伺的猛兽,在不经意间扑了上来。
那年傍年根儿腊月二十九,我突觉腰部不适,而且愈发疼痛,让人不能自制。眼瞅着要过大年,却突然闹病,母亲好像看出什么端倪,料定是去世不久的父亲回来,才有如此病变。她一边安慰我,一边大声呵斥着,仿佛父亲真的就在身边,低着头听她训导一般。我不禁觉得后脖颈冒凉气,头发根儿有些发奓。
我去医院时,母亲明确了态度,不去镇医院去县城。她不信任镇医院还是有她的想法的,一个刚刚由乡卫生所转型而来的小医院,去了也是瞎耽误工夫。她要陪我一起去,被我苦口婆心地劝住。我故作轻松,一脸笑容,消融了她的忧虑。
来到县城,经过检查才知得的病是肾结石。这肾里怎么会有石头呢?只觉得石头的沉重,让我滞留在病床上,孤零零地忍受着心里泛起的凄惶。我想着母亲此时的形态,也一定和我一样,这空荡荡的房间就是一片空旷的原野,寂寞和无助是呼啸的北风和没膝的厚雪,希望被紧锁在天边的彤云之中。
尽管身体不适,我还是拒绝了医生的劝告,在年三十的黄昏推开了家门。
母亲正忙碌在氤氲的炊气间,蒸簾上的包子散着诱人的香气。我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她不言不语,就那么痴痴地看着。我是理解母亲的,此时最好的语言就是狼吞虎咽她的包子。她宽慰地笑了,用衣袖擦着眼里涌出的泪水。
这个年总算挺过去了,母亲却发生异常。这天早起,她面色紫红,呼吸急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我正狐疑,她平静地说:你爸回来了,就在窗外面等我呢。
我不禁毛骨悚然,下意识回头看去。玻璃窗上霜花绮丽,布满整个窗面,哪里能看见父亲的影子?也许是她太思念父亲了,那挥之不去的形象在脑子里根深蒂固,幻化成像也是必然。只是在她执拗的旧观念里,那图像被神化了,成为意念中不可更改的事实,而这事实往往左右着她的神经及思想,使她的世界变成了虚幻世界。
我劝她去医院,她诧异地说:我得的是虚病,哪里有什么实病?你爸这是让我去呢,他一个人太孤单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却把我吓到了。她要跟父亲去,就将永远离开我。我不禁流下泪。
见我动了真格的,她软下来,不再坚持她的无医论。不过她选择的是镇医院,而不是县城。她在敷衍了事,不过是搪塞我罢了。她不知道这些年,镇医院添置了许多医疗器械,一般的病已经不在话下了。索性就去镇医院,我同意了。她在路上走的很慢,且走走停停,似在忍不可忍之痛,这时候我真的佩服她。我要背她,被她推开。
她得的病是风湿性冠心病。医生告诉她时,还有些将信将疑。打了针,吃了药,立竿见影,她的步履飘飘然的,一路轻松地回到家。她不由感慨着:心事太重了。她告诉我春节前我那场病,着实吓到了她。那一夜我们母子都是在惊惧和惶恐中度过的,虽然人不在一起,心却始终相连。
为心事所累,也是她的病的症结,而这个症结来自于父亲。他们相濡以沫了几十年,相伴比相爱的意义更加深远。一种心绪始终在母亲的心里萦绕着,瞒着我始终不说,她在为她那一刻做着准备。
熬过了漫长的冬季,明媚的春光驱散了寒冷。门窗打开,让春风吹进来,把屋子里的沉郁之气清除出去。她喜气洋洋地站在院子里,让我舀来一盆清水。她慢慢地拔去发卡,花白的头发就此蓬松开来。
清水漂洗过的白发,使得白发更加雪白。母亲把染发水倒进肥皂盒里,对着圆镜子一下一下往头发上梳。一会儿,白发渐渐地消失,如同头上顶着的一头白雪被阳光融化,露出真切的黑土地。转瞬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变成青丝飘飘的妙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母亲那苍老的脸上竟然飞过一片桃红,这一刻,她真的像个新嫁娘。
带着异样的情绪入梦,梦里自然不见常态。我梦见年轻的母亲,面色红润,头发漆黑,灿烂的笑容让她更加艳丽。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竟然是父亲,也是那般容光焕发。他们牵手而来,笑吟吟又相携而去,让我在惊愕中醒来。
母亲就这么静静地离去了。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是人生最大的宽慰。她仿佛还在睡梦中,肢体那么温软,我小心翼翼为她穿好装老寿衣,唯恐惊扰了她的好梦。在她的耳根处,还透着一点白发,我忙寻来染发水,把它染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