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响起来，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油烟熏黑了半条街。司机王师傅转过身问我爹：“不差谁了吧？”
　　 爹点了点头。王师傅开动了手扶拖拉机。
　　 我两眼盯着大门口，心里一酸，眼泪模糊了视线。朦胧中，我看到了大姐熟悉的身影，她两手抱着行李，疯一般从院子里冲了出来，追赶着手扶拖拉机。爹冲王师傅大声喊：“王师傅，快把车停下来！”
　　 王师傅急忙拉住手刹，车子滑行一段路程后停了下来。奔跑到车旁的大姐迅速将行李扔进车厢里，手扒脚蹬地爬上了车。娘惊诧地看着大姐，爹拉过大姐的行李发愣。大姐气喘吁吁，两手按着起伏的胸脯。我起身跳下车，伸手从爹的手里抢过大姐那床行李，狠狠地将它摔在地上。紧接着，我转过身去，伸手将大姐死拉硬扯地拽下了车。
　　 爹弯腰捡起了沾满泥土的行李，娘紧紧地抱着大姐，两行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我用力跺了跺脚，朝地上“呸”了一口，返身上了车。我在车上冲爹和娘大声喊：“快走吧，别和她啰嗦了！”
　　 爹和娘不停地对大姐比划着，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在说些什么。过了许久，爹和娘才返身上了车。爹低声对王师傅说：“王师傅，开车吧。”
　　 车子再一次启动了，缓缓驶离了我家那条胡同。大姐怀里抱着行李，像根糟朽的破木桩子，怔怔地竖在那里不动。
　　 爹低着头坐在车上，脸色阴沉，一句话也不说。娘泪水涟涟，不停地朝站在胡同里的大姐挥手。
　　 小胡同、大马路、副食店、大百货、电影院、东门口……那些我熟悉的地方都被手扶拖拉机抛在了车后。城里的影子没了，山间的道路越走越崎岖。我的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摇晃，内心随着身子的摇晃而愈发愤懑。
　　 我怨恨大姐。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就不会坐着这破拖拉机，颠来颠去的到山沟沟里当知青。国家有明文规定，一家可以留下一个子女陪在父母身边不下乡。按理说，我是家里的老疙瘩，还是唯一的男孩子，就应该我留下。记得奶奶活着的时候，惯着我，宠着我，她说我是我们满家的“种”。爹喜爱我，给我取名叫佳宝。娘更是张口闭口离不开“我家宝儿”。同人家聊天，谁要是夸我俩句，她总是喜得笑不拢嘴。
　　 现在，大姐抢了我的位置，她享受了国家政策，还是城里人，还能吃大米白面，还能住在爹娘身边。我呢，我已经变成个农村人了。我也得像二姐、三姐那样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干农活，吃‘晋杂五’。我这一辈子，都让大姐她给毁了。”越想，我越生气。
　　 手扶拖拉机拐上了砂石路，路面宽敞了，车速也快了许多。沉默一路的爹抬起了头，他拉过我的手拍了拍。爹对我说：“宝儿，离着你们青年点应该不算太远了，爹得嘱咐你几句话：“在农村，干活要悠着点劲，别累着。吃的上别太熬靠，想吃啥就让谁给爹捎个话，爹就让你娘去给你买，给你做。”
　　 娘抢过了爹的话，“对，对，宝儿，坚持不住，就请个假回家待几天，娘给你做好吃的。”
　　 娘抚摸着我的脸颊，两只眼珠紧盯住我看。她微笑着说：“宝儿，娘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呢。你千万不要再记恨你大姐，好吗？”
　　 我一把推开了娘的手，没有作答。
　　
　　 二
　　 我从乡下回到家里，阳光从“满堂红”玻璃窗照进来，满屋都是亮堂堂的，但我却觉得家里很冷清。俗话说“娘在，家就在。”如今，娘没了，家里沉闷的气息令我感到陌生。我撂下肩上的挎包，走到家传的枣红色大木柜旁，站在那里凝望墙上娘的遗像。看着看着，我的眼角便湿润了。“娘，我回来了，您的宝儿回来了。娘，您咋不和我说一句话呀。”相框里的娘看着我，她依然如前那样微笑着。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神告诉我，她看到我了，她还像从前那样疼我。
　　 墙上的挂钟“滴滴哒哒”敲完了12下，我的肚子也开始提抗议了。我倚靠在门框边，眼巴巴地向院门口处张望。住在东厢房的“蹦蹦”放学了，他蹦蹦跳跳地进了院子。看到我之后，他停下了脚步，调皮地冲我屈鼻子弄眼睛做怪态。我向他挥挥手，也朝他挤了挤眼睛。这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午休下班的大姐看到了我，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我身边。眼睛紧盯着我的脸，上下左右仔细地看。她那眼神似水，同娘看我的眼神一个样。大姐看了我好一阵子，猛地一拍大腿，伸手拉着我进了屋。她将我按坐在炕沿边，麻利地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身边。她一边看着我“嘿嘿”地笑，一边从墙上摘下围裙系在腰间。紧接着就忙活起舀面、倒水、和面、摘菠菜。
　　 我俨然成了客人，坐在炕沿边没动地儿。听着灶房里传来的勺子、铲子碰撞铁锅“嚓嚓”响，闻着从灶房飘进屋里的油香味儿。
　　 时间不长，大姐端上来一盘葱油饼，又端上来一碗菠菜粉汤。我被大姐请到了圆桌前。金黄色葱油饼吸引着我的眼球，葱油饼的香味刺激着我的味蕾，我迅速抄起筷子，夹起葱油饼咬了一口，它又香又软，比娘做的还有味儿。我像只饿狼，只顾低头吃饼，喝菠菜粉汤。当我抬起头来的那一刻，我看见大姐脸上出现两个圆圆的小酒窝，但它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了两行泪水。
　　 大姐转过身去，从炕上我的挎包里翻出衣服，拎起洗衣盆出了屋。等她洗完衣服的时候，我已经打起了饱嗝。大姐忙着收拾碗筷，顺便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大姐冲我笑了笑，迅速解下腰间围裙，一口饭也没吃就跑出了家门。
　　 晚上，大姐手里拎着猪肉，还有韭菜、蒜薹、豆角等蔬菜回来了。进了屋，她就开始忙碌起来。爹看到我回来了，拉起我的手心，他看到了茧子。爹掉了眼泪。“咋没提前打声招呼？”爹高兴得不知道说啥好。
　　 我故意反问爹：“不欢迎我回家？”
　　 爹拍了我一下肩膀，“说啥呢。”
　　 爹见大姐一个人在灶房忙活，便对我说：“我得给你大姐帮把手，你歇着啊。”
　　 大姐干活很利落，加上爹这个“火头军”的配合，一桌丰盛的晚餐很快就摆上了桌。爹让大姐取来“玉米香”和两个兰花瓷酒盅，亲自斟满了酒。爹说：“宝儿，今儿个爹高兴，来，咱爷俩干一个。”
　　 我没有推辞，端起酒盅和爹碰，一口干掉了那盅酒。大姐坐在一旁，只顾看着我“嘿嘿”笑，筷子始终没有动。
　　 酒足饭饱后，我睡着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醒了。我看到大姐还坐在圆桌旁，借着昏暗的小台灯光，两只手绕来绕去，灵巧地编织着毛衣。
　　 天亮了，我起床了。大姐拿过来一件新毛衣让我试。这件毛衣穿在我身上宽松合适、款式得体。穿上毛衣，我眼眶里涌出了泪水。爹觉得我莫名其妙，着急地问：“宝儿，你咋了？”
　　 大姐诧异地看着我，忙替我擦眼泪。
　　 我没有说话，坐在圆桌边，大口大口地吃饺子。爹边给我夹饺子边对我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这是你大姐顶着星星起来给你包的。她知道你最爱吃韭菜鸡蛋馅饺子，你就多吃点。”
　　 大姐顾不上吃饺子，她忙着给我归拢回乡下要带的东西。熨烫整齐的衣服、刚试穿过的毛衣、起早炸的两大罐头瓶肉丁酱、塞得满满的一饭盒韭菜鸡蛋馅饺子，还有一堆苹果、梨。
　　 忙完了这些，大姐来到我身前，她弯下身，一把捧起我的脸，滚烫的泪珠滴落到我的脸上，流淌进我的心田。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感动，站起身来，紧紧地抱住了大姐。
　　
　　 三
　　 爹在地上不停地踱步。二姐、三姐围拢在大姐的身边低声哭泣，哭红了眼圈，哭肿了眼泡。我握着大姐干瘦的手，看着她深陷的眼眶，惨白的嘴唇，额头的疤痕，心似刀割般地痛。
　　 我回想起小时候的大姐。我6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胖墩、嘎子、小五、瘦猴几个调皮蛋，跟在身穿大花格“布拉吉”的大姐身后。他们比比划划，得意忘形地坏笑着。我心里清楚，这几个家伙一定是在讥笑大姐。怒不可遏的我冲上前去，紧紧扯住胖墩的耳朵。胖墩疼的咧开嘴“哇哇”叫喊道：“快上，揍他！”嘎子、瘦猴、小五“呼啦”一下围住我，胖墩趁机挣脱开我，并迅速将我撂倒，将我骑在了他的胯下。这时候，大姐突然转过身来，发疯般冲到他们身边，一把拽起地上的我，用她孱弱的身体护着我。“啪”的一声响，一股殷红的血从大姐额头上淌下来。我仰头看着大姐，吓得“呜呜”大哭。大姐朝我笑了笑，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拉着我往家走。
　　 小时候过春节，大姐都会带着我去街上看秧歌。人多看不到，大姐就拉着我往人群里钻。钻到前面后，大姐往地上一蹲，等着我骑到她的脖颈上。我骑在只比我大4岁的大姐脖颈上看秧歌美得够呛，大姐却只能看着满地移动的各式各样的鞋。
　　 “爹，快看我大姐，她醒了，她醒了！”二姐的喊声惊醒了我，我也感觉到大姐的手动了一下，她顽强地睁开了眼睛。爹快步来到炕沿边，深情地对大姐说：“佳玉，你醒了，醒了就好。”
　　 大姐的眼睛看着我们每个人的脸，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二姐给大姐喂了一口白糖水，然后将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她盯着我看了许久，低声对爹说：“爹，趁着大姐醒了，您就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吧。”
　　 我惊异地看着二姐，看着爹。爹打了个“咳”声，很久没再吱声。他看着大姐，又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越发觉得奇怪，便催促爹：“咱家还有秘密？我咋不知道呢。爹，您就说出来呗。”爹听完我的话，轻轻地摇了摇头。
　　 三姐拉起爹的手说：“爹，是时候了，您不能让我大姐带着遗憾走啊。”
　　 听了三姐的话，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流满面的爹，声音哽咽了，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说：“我和你娘，对不住你大姐啊。”
　　 看着爹愧疚、痛悔的样子，我越发糊涂起来。几十年了，家里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我把目光落在大姐的脸上，大姐的目光里溢满了慈爱。我将目光转向了二姐和三姐，三姐冲爹点点头。闷声不语的二姐，走到大红柜前掀开了柜盖，从里面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蓝家织布印花包袱递给我。二姐说：“宝儿，你打开这只包袱吧，一切都会明白了。”
　　 我疑惑不解地看看大家，迅速解开了包袱皮。一条针织儿童线毯、一床红花小棉被、一顶虎头婴儿帽、绑腿带、腰带、童鞋、童袜等婴儿用品，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我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清秀的钢笔字：“您好：当您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断定您一定是位好人，是我儿的救命恩人……此致，叩谢！1958年10月9日”这信上的日期竟然就是我的生日。难道我？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大姐，看着爹，看着二姐和三姐。爹朝我点了点头，二姐和三姐的眼神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二姐对我说：“宝儿，还有一件事，二姐要替大姐告诉你。”
　　 我痴痴地听着二姐说：“咱大姐原本不是聋哑人。在娘捡到你以后不久，你感冒高烧住进了医院，爹娘一门心思照看你。那时间，大姐也在发高烧，但她没敢吱声，等咱爹和娘发现后再带她去医院看医生已经为时太晚了。”
　　 我完全惊呆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我无法相信我曾怨恨的大姐竟是因为我而变成了聋哑人，我无法相信大姐、二姐、三姐她们不是我的亲姐姐，我更不敢相信视我如掌上明珠的爹和娘竟然不是我的生身父母……
　　 爹拉起我的手，他深情地看着我。他问我：“宝儿，还记得你娘求过你一件事吗？”
　　 “爹，我记得，我记得啊！”我无法控制住感情的闸门，扑向大姐，亲吻着大姐瘦削的脸庞。“大姐，你是我最亲的大姐啊！”
　　 大姐的眼角流着泪，她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