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约定俗成的，不少词语随着时代的变迁渐渐地就变了原来的意思，还有些词音没变，字却不同了，比如古人用“器量”表示一个人的胸襟，现代人则多用“气量”。
　　 我过去在学校教书时曾与周大农老师做过同事，他就颇具气量。
　　 周君长我五岁，做过知青，扬州仪征人，我家与他家隔一个邗江县，算得上是半个老乡。他因为只读了大专，所以比我早到学校两年。我曾与他同住在一间由教室隔开的单身宿舍里。全宿舍里的6个人，数他学习最用功。记得刚到学校的第一学期我没课，只帮着另一位老师批改无机化学作业。到了严冬我们贪恋热被窝里的惬意，经常日上三杆才起床，而周君早就冒着凛冽的寒风从城东骑着单车去城西的江苏化工学院进修物理化学。那时我刚从南京大学化学系毕业，虽然他的学历比我低，但因为他学习刻苦、教学认真，很快就被学校提拔为化工教学组的组长。
　　 大凡妒忌都源于气量偏小，因我气量小，原本与周君和睦的同事关系随着他的晋升渐渐地变得不自然起来。每次教研组举行研讨会，当他提出工作要求我都不以为然。当他要我发表看法，我照例耸耸肩，摆出两手一摊的姿势，“一切都听领导的，党叫干啥就干啥嘛！”然后头朝旁边一扭，目视着窗外，还不时地抖动着左腿，一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每见我这副尊容，周君既不追问也不强求，都是无奈地笑笑了事。
　　 一个学年过后学校让我教有机化学课，因为这是我的专业，所教内容皆熟稔于胸，因此无需编制任何教案，每次我只带三支粉笔和一支香烟进入教室。粉笔用来板书，烟用来课间享用。渐渐地教师之间就有风言风语了，大意是作为一位青年教师不可自视甚高，我只当耳旁风，照样西装笔挺手拿着粉笔、烟支走上讲台。
　　 一个周三的上午，第三四节课由我来授。一阵上课铃响起，我就像等待多时的演员粉墨登场了，道具还是粉笔与烟支。课代表刚带领学生站起来齐声说“老师好”，还没等我照例回答“同学们好”时，只见校长、分管教学的副校长、教务处长、学科主任和周君急急地走了进来。等学生全部坐下，我才发现教室的后排多了几张椅子，他们是预定好来听我课的。我当时并不慌张，只是愤懑：“你们要听我的课，可以预先跟我打个招呼，也算是尊重，何必搞这种突然袭击的把戏？”
　　 我正了正衣领，拉紧了领带，以一副嘲讽的口气作开场白：“我这个人从来不在背后议论别人，作为回报，也不希望别人在背后议论我。至于授课，各人有各人的教学方式，就像同样的一句话还可以用不同的词语来表达呢。我是这堂课的主讲，我讨厌别人不打招呼就进入我的课堂，但是既然你们精心设计了这次活动，我也不好赶你们走。”说着紧盯着周君的眼睛说：“你我算起来还是同乡，人说朋友是用来出卖的，难道老乡就是用来踩踏的吗？”最后我收起鄙视的表情大声说：“下面，我们上课！”
　　 这两节课我早就打好了腹稿，内容是“羧酸及其衍生物”。我先从羧酸的官能团化学键讲起，分析了其碳的氧化状态，然后以乙醇为例，用人喝酒的生理反应、代谢过程讲解了乙醇到乙醛、再到乙酸的氧化历程。在此基础上才讲解羧酸同系物，因为碳基的大小对其熔点、沸点、蒸气压、氧化还原反应特性等的变化，最后再讲羧基上的羟基被卤素、烷氧基、胺基、肼取代反应一般特点，中间还穿插了乙酸乙酯这种化合物的香味的历史故事，“清朝乾隆帝有个妃子身上常散发一缕奇香，人称其为香妃，就是因为她出汗，其中有机物被氧化成了乙酸，与乙醇化合便有了乙酸乙酯。”我见校长听了频频点头便更加来劲了，“《红楼梦》里写道宝钗扑蝶过程，说她娇喘吁吁香汗津津，作者是颇具化学知识的。”在讲完酰胺的化学性质以后又引申道：“双酰胺可以聚合成一种俗称尼龙的高分子，在座的女生不妨摸一摸大腿，你们穿的长筒袜大多就是用这种材料制成的。由此可见我们的生命离不开羧基及其衍生物，我们的生活更离不开它们。”大家还在入神听着，这时下课铃响了，我连头都没回，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扬长而去。
　　 下课到食堂用餐，只见周君端着餐盒走到我的对面坐下，叽叽歪歪一阵，终于进入正题：“小滕，你这堂课讲得真好！”他知道我有“老虎屁股摸不得”的毛病，先得让我“打个盹”，“但是你今天不该当众数落我，你想想，你进学校以来，我何曾冒犯过你？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们可以私下交流，何必在外人面前如此呢？你也可以来听我的课，大家取长补短方能相得益彰呢。”他把“外人”两个字说得很重，俨然一副与我是自己人的样子，而我还沉浸在被“突然袭击”的情绪里，夹枪带棒地回道：“岂敢，岂敢，我知道你大组长课讲得好，只怕咱才疏学浅听不懂呢！”这样的交流最后当然不会有实质性的效果。
　　 不久周君结婚了，娶的是本校一位物理老师，也姓周，算是理化结合比翼齐飞。周姑娘是吴县人，一如很多姑苏女子，有一种病态美的气质。他们搬进了勤业新村，新婚后他们支锅落灶，时常给我带来一些好吃的美味。周君不仅教学好还做得一手好菜，“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多次吃了周君的佳肴，我渐渐对他有了好感。
　　 有一次同事聚会，地点就在周君家一室居的小房子里。他围着一条帆布围裙忙前忙后，背心被汗水渗透了，做了一大桌子菜，他解下围裙坐下来陪大家喝酒。他的酒量很好，敬同事杯杯见底。出于礼貌，我也站起来敬他满满一杯，顿时就被辣得满脸发烫，周君连忙说：“小滕酒量小，不能再喝了，这杯酒也算是敬大家的。”我致歉地说：“记得有次公开课我让周老师下不了台，一直内疚于心。这样吧，我再倒满一杯，算是赔罪吧！”周君立马站起身来一把抢过酒瓶，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我的酒杯说：“兄弟，你不能喝了。我是做老兄的，那点小事岂能挂怀？来，多吃点菜！”说着他给我夹了一条鲳鳊鱼。
　　 不久我离开了那所学校。又过了七八年，周君从组长到科主任，已经晋升为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了。我一要好的表兄的孩子报考了这所学校，成绩刚好达到录取分数线，家长担心“百分之一百二十”投档孩子不能被录取，吩咐我无论如何要帮忙。想起小时候表兄待我那么好，只有硬着头皮去找周君了。其时他已经搬到了丽华新村，到了他的家门口，我犹豫不决，在他家门口来回踱着步，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敲了门，“笃笃，笃……”声音很轻。很快周君开了门，一见是我他一脸洋溢地对我说：“我听到好像过道里有人的脚步声，原来是你啊！”说着他在我的肩上轻轻地打了一拳，连忙朝里间喊道：“周英，周英，快出来，你看，小滕来了！”
　　 我在他家客厅里沙发上坐下，接过周英递过来的热茶，与他们且聊且笑、且笑且聊，就是不好意思进入正题。大约过了一小时，周君主动对我说：“你这次来家不全是叙旧吧？有什么事要帮忙吗？你尽管说！”我扭捏着把表兄孩子的事一说，他马上满口答应：“这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孩子达到了录取分数线，招他并不违反原则，我明天就跟学校招生办的人说下。”告别时周君的语气很真诚：“你我互为青春时期的见证人，有机会要常聚聚。不要有事才到我家来，没事也常来坐坐。我还记得你特别喜欢我做的肉汁焖扁豆呢，带芋头的那种，下次来我一定下厨亲自给你做一份！”
　　 从丽华新村出来，想到周君正处于“丽华”阶段，还能这样对待一位身份、地位都不及他的旧同事，况且还是一个当众讽刺、挖苦过他的人，一时感叹不已。我们时常说，在人之上，把别人当人；在人之下，把自己当人，做到后者并不难，因为人皆有自尊心，但要做到前者可不容易，这不仅要有一颗善心，更要有一定的气量。
　　 后来我又因为堂弟、儿子的事找他帮过忙，每一次他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屈指一数，周君从学校一把手的位置上退下来已经三四年了，他是一个很有气量的人，是一个让我特别尊重的人，是一个让我念念不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