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梧飘絮】临时工
悲情人生,苦难如叠彩杯,斑斑驳驳的往事终会凝结成记忆中的一枚琥珀,我把时光留在纸背,走在路上,无畏,亦无惧。
——题记
1、
一连划了几个钩,白飞飞满意地放下红笔,合起这最后一本作业本,伸了个懒腰,关上台灯,小小的房间顿时被透过格子窗的月光铺满,像镀了一层薄薄的水银。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起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幕——
她轻轻推开校长室的门,谦恭地唤了一声办公椅上坐着的那个中年男人:“校长,您找我?”“哦,白老师来了,坐下吧!”头上只剩下一圈盆地,却梳得一丝不苟的周校长用胖乎乎的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脸上堆起油汪汪的笑。白飞飞的右眼皮没来由地跳了几跳,忐忑不安地坐下。
“白老师,你来我们学校有两年多了吧!平时忙,对你关心不够,怎么样,各方面还适应吗?”
“挺好的,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谢谢校长。”虽然在学校工作了那么久,却和校长不大接触,忽然被校长如此煞有其事地召唤,实属意料之外,白飞飞的不安又增添了几分。
“喜欢就好啊,这样才会出成绩。你看,你所授课的化学学科在全镇抽考中得了第一名,你班的学生刘星、李梦瑶代表学校参加全国中学生化学知识竞赛夺得了一个一等奖,一个二等奖,这样的成绩相当不错,证明了你的能力。可惜啊,你是代课老师,代课老师算是临时工……”
“临时工”,白飞飞的心猛地一沉,当初念大学时她品学兼优,整个系属她留校的希望最大,本来她也很天真地以为,这个名额非她莫属,光荣榜贴出来的时候她却傻了眼,上面的名字是副市长女儿的。因为太笃定留校的可能性而耽误了找工作的最佳时间,结果高不成低不就,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委屈地回到家乡的这所中学当了代课老师。就因为这,没少挨继父的冷嘲热讽,说花了那么多钱供你读书,到头来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同样是女孩子,人家谁谁谁只念了初中就出去打工挣钱了,每个月往家里汇款,眼见着都起三层水泥楼了;谁谁谁二十岁就嫁了个大老板,全家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她敛眉顺目,任由他说什么都不发一言。她那在纺织厂里做了一辈子临时工的母亲胆小怯懦,只懂得逆来顺受,然后背着人偷偷抹眼泪,始终不敢和继父辩驳一句半句。从小白飞飞就从母亲身上知道,没有事业傍身,女人的名字叫做脆弱,悲哀如影随形。
“白老师?”犹如系住风筝的那根线一紧,校长的这一句把白飞飞飘远的思绪迅速拉了回来。
“哦,周校长,您请说。”白飞飞的心跳顿时急了起来,噗通噗通的。
“白老师啊,现在我手上有一份合同,是关于以工代教的,自从基础教育课程改革启动以来,国家对教师行业的管理越来越正规化,这次可能是转正的最后机会了。但是,僧多粥少,名额只有一个,该给你们四个中的谁,我也很为难啊!”周校长双手在将军肚上交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子往后靠了靠。
“周校长,我……”白飞飞闻言,眼里燃起了希翼之光。以工代教,是以签订合同的形式成为正式员工,虽然性质上有些微区别,但可以评职称,工资待遇和公办教师一样,而且享受保险、福利、补贴……用“梦寐以求”形容并不过分——这意味着从此摆脱“临时工”的尴尬身份。
“啊,白老师,别急,别急啊!”周校长身子坐直,眼神闪过一抹狡黠,“你的努力和成绩我都看在眼里,过两天就要在常务会上讨论这个问题了,我这个校长兼法人代表的提名还是很有些分量的。”
“校长,麻烦你,拜托你多多关照了,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一定好好工作……”白飞飞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他看。
“嗯,啊,晓得晓得。不过呢,白老师,你也知道,现在是经济社会,看能力的同时也要看实力,考虑兼顾到各个方面。你是个聪明人,回去好好想想,啊。”……
哼,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该送什么礼送多少钱吧——潜台词呼之欲出。白飞飞心里明镜似的,这年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权,或为势,谁也不是活雷锋。想到这里,白飞飞揪紧了床单,却又无力地放开,恼有何用,恨有何用?校长私底下找我,保不准也会找其他的代课老师,这风声估计已经在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了。与其忿忿不平,不如静下心来,认真思索如何争取这个机会。“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有孔方兄出马,而且数目少了也不行。可是哪来的银子啊!家里穷,母亲根本指望不上,继父说弟弟读书也要大笔的钱,心高气傲的她低声下气、费尽唇舌,也只说服他负担一半学费,剩下的一半和生活费全靠自己打工挣,根本没有任何积蓄。亲戚?当年父亲病重时已经借遍了,有些还没还上呢!朋友?同学?今天打了几个电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得到的答复让她失望极了。
夜已经深了,然而她心里装着事,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叹了一口气,她望向窗外——今晚的月色真好,明天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吧!可是为什么,心那么凉。
2、
主席台上领导们正襟危坐,副校长先传达上级会议精神,接着政教主任总结本周情况,然后教导主任布置下周工作。这次例会隐隐含有不一般的意味,嗅出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分子,白飞飞缩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如坐针毡,苍白的脸掩饰不住焦虑的神情,手中的笔机械地在会议记录本上无意识地游走,一页纸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布满了三个字:临时工。
前天晚上,白飞飞鼓足勇气,提着精心包装的礼品盒,按响了周校长家的门铃。门一开,一个黑影没有征兆地直扑过来,吓得她魂飞魄散,几乎要落荒而逃,若不是那一声娇滴滴的呵斥:杰克!她才勉强稳住心神,看清那黑影不过是一条毛茸茸的宠物狗。后来,被浓妆艳抹的周夫人迎进客厅,坐在沙发上还惊魂未定,心有余悸。
周校长不在家,抿了一口茶,白飞飞好不容易定下心神,隐藏起局促和周夫人聊起天来。从赞美房子的摆设开始,一直聊到今年的服饰流行,寒暄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进入了主题,一边递过牛皮信封(里面的一千五是典当了父亲留给她做嫁妆的祖传玉镯,五百块是卖血所得),一边说着请校长和夫人多多关照,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的场面话。“小白怎么那么客气啊。”周夫人喜逐颜开地接过,顺势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画得很精致的眉皱了皱,花瓣一样的樱唇吐出的话也有点不相匹配的冷:“白老师,我会转告周校长,你的问题老周会酌情处理的。唉,你要理解啊,学校那么大一摊子,哪件事不要他操心?办得好了,人家不一定感谢你,办得不好,指不定被骂成啥样呢!这碗饭,难吃啊!你说对不,白老师?”
“是,是。都不容易。还请夫人在校长面前帮我说几句好话,我,我不会忘记的。”
“白老师,话我可以带到,至于结果,我可不敢打包票,那还要看天意,毕竟现在的竞争那么强。杰克,我的宝贝乖乖杰克,你看看,又跑到哪去了,看这身上咋弄得那么脏?”周夫人爱怜地抱起毛皮上蹭了一点灰的狗,抚弄了几下,再转脸对白飞飞说,“哎呀,不好意思,白老师,我要帮杰克洗澡了,你看……”
“那你忙,我回去了。”
“啊,有空一定来玩啊!”
从校长家出来,走在马路上,白飞飞的影子被路灯拉长,缩短,再拉长,再缩短,犹如她长长短短的思绪,纷纷扰扰的烦恼。
“下面请周校长讲话!大家鼓掌欢迎。”一阵掌声惊醒了白飞飞。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了。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签字笔,指骨因用力而略显苍白。
“谢谢大家。”周校长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们学校的各项工作开展得很顺利,一个又一个好成绩的取得,和老师们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希望在座的每一位教职员工不骄不躁,再接再厉,争创辉煌!”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昨天班子领导开了常委会,讨论了以工代教的人选问题。”顿了一下,周校长的眼神巡视会场一周,“每一个候选人都非常优秀,然而名额只有一个,我们只好取综合能力最高的。这次机会来之不易,希望这个老师能够珍惜。当然,没有得到合同的老师也不要气馁,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更努力地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和工作能力,争取把握住下一次机会。”
白飞飞越发紧张了,她甚至感觉到身子在微微颤抖。
“下面我宣布,成为我们学校的正式员工是——陈景!大家对她表示祝贺!”噼噼啪啪的掌声就像无情的鞭子,倏地一下,抽走了白飞飞的全部意识,她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她的思想重新回归躯壳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身边是泪水涟涟的母亲。
“妈——”白飞飞勉强撑起身子。
“孩子啊,都是妈没用,妈对不起你……”
“妈,别这么说。”白飞飞苦笑,“这就是生活,我不怨。妈,我想好了,不能在家里窝一辈子,我要出去闯闯,如果不闯出点名堂,我就不回来。”
“飞飞,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步难。你还小,还小啊……都怪我,怪我……”
“妈……”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楚,她猛地扑进母亲的怀里,汹涌而至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濡湿了母亲的前襟。
3、
再次来到这个曾经以大学生的身份呆了四年的城市,深深地吸一口空气——不太清新也不太浑浊,似乎和四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白飞飞知道,自己的心态已经变了。以前认为即使不能在这儿找到合适的工作,至少还可以回到家乡,所以数次碰壁之后依然保持着几分清高的底气;如今时态不同了,她离开家乡赶赴这个城市,算是背水一战,白飞飞心里满是破釜沉舟的决然,尽管前头未知,吉凶未卜。
数不清寄了多少份简历,记不清经过了多少次面试,结果都无不尽人意。虽然白飞飞省吃俭用,把每天的生活费控制在最低消费,依然眼见着钱包越来越瘦却一筹莫展。用最后一张纸币换了三个面包一杯豆浆,无精打采地走出糕点店,准备找个什么地方填饱肚子再想办法。
“嘎——”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因为心不在焉,白飞飞没注意看看左右是否有车就横穿马路,被一辆夏利带得跌倒在地,幸好车开得不快,要不然……然而这下摔得也不轻,手里的面包滚了一地,豆浆洒了一地。
“小姐,你没事吧!”一个清亮的男中音,听起来很舒服,应该是车子的主人。
但白飞飞心情差到了极点,她没有搭腔,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一眼,顾不得膝盖手肘处传来的剧痛,她吃力地捡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面包,心疼地拍着上面沾的尘土。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还是那个清亮的声音,这个声音钻到白飞飞的耳朵里,竟无端端地勾起了她的愤怒。
“我没事,我的午餐有事!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开车没见着前面有人啊,真是的!”白飞飞窝了一肚子的火,正愁气没处撒,遂把脸一扬,一串连珠炮不假思索地发出。
“咦?你是——飞飞!白飞飞!”
“……”
“你认不出我吗?飞飞,我是杨帆啊!”
“杨帆?杨帆!真的是你。”短短的瞬间,白飞飞脑中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口里苦苦的,心里一层一层地往外泛酸。
“疼吗,飞飞?来,让我看看伤在哪了。”三年不见,杨帆的宽厚和体贴一如既往。
“没有关系的。不疼。”白飞飞说着,却身子往右侧一歪,若不是杨帆眼疾手快扶住,估计她会再次摔倒在地。
“小心!飞飞,你还是和念书时一样倔。你看你,都站不稳了,还一直在流血!”杨帆扶起她,“来,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我不去医院。”白飞飞很坚持——因为口袋里再翻不出钱了。
“可是,伤口必须处理,要不会感染的,说不定还伤了筋骨。”杨帆眉头皱起来了,“这样吧,不去医院,我宿舍有急救箱,而且就在前面不远,如果信得过我,我帮你简单包扎一下。”
白飞飞迟疑了一会,终于没有再倔强,在杨帆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上了他的车。
杨帆细心地帮她系好安全带,嘱咐她坐好之后,才启动了车子,稳稳地向前方驶去。
“疼吗?疼可以叫出声来。”杨帆一边帮白飞飞的膝盖消毒,一圈圈地缠上绷带,一边对紧皱眉头的她说。
她摇了摇头:“从父亲过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忘记了撒娇是什么滋味了。喊疼,小时候或许会得到一些怜惜,长大之后喊疼,人家只会笑话你。久而久之,我已经习惯了,疼,算得了什么呢?”
“飞飞……”
“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杨帆,你现在在哪工作?看起来过得很不错呢!”白飞飞不愿意深谈下去,索性换了个话题。
“好。”杨帆深深地看了一眼白飞飞,同窗四载,她一直是他心间开放的小花,摇曳风姿,暗吐芬芳。他懂她的善良,她的自尊,她的才情,她的坚强,她的脆弱,她一切的一切。只是她并不知道,或者装做不知道,用冷漠铸成一堵墙,挡住了所有的热切,所有的欣赏,所有的仰慕,从来不给任何人机会接近,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包括他。
“我毕业后就进了机关,目前在办公室呆着,算是一个小小的股级干部吧!”
“呵呵,公务员了呢,两年就有级别了,可以啊,真不愧是我们班上的大才子,这回有大舞台让你大展身手了吧!”白飞飞说,由衷为他高兴。
听从同志们的意见,推荐绝品啦。
每个人对于自己的命运,可以主宰也难以主宰,但是,听过一句话,若我们的生活总是改变可以改变的接受不可以改变的,或许,能做到如此我们就真的成熟了。白飞飞,令人感叹。想起我们学校的代课老师,辛苦了很多年却拿着微薄的工资,临时工,真的只是临时吗?中国,总是不能不拘一格看待人才,所谓的平等只是表面罢了。或者是平等的不平等,不平等的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