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清晨，我突然发现自己不会笑了。我对着镜子想挤出一点笑容，却惊讶地发现这完全是徒劳。镜中是一张皮包着骨头的、铁青色的脸，神情肃穆，冷若冰霜。我想：笑是人类的天性，我最近或许太紧张了，忘掉了笑，但绝不至于真不会笑。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大概我刚才笑的方法不对。从人体学的角度讲，笑的动作需要面部和腹部的几百块肌肉来配合。然而，可怕的是，无论我接下来怎样努力调动面部肌肉，例如，放松神经，咧开嘴，同时将两个嘴角极力扯向两边，甚至眨一下眼，可最后还是无济于事，镜中的面孔仍旧像雕像一样顽固，以至于我怀疑这完全是一张别人的脸，因为我渐渐觉得，这张脸如此陌生，并且正迅速离我远去，完全不受我的控制。可是，我十分确信我此刻正在笑，假如有个人在我身旁的话，他一定会见证这一点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有生病呀。莫非我的脸上戴有面具，它遮挡了我的笑容？如果真是这样，那倒不成问题，撕下来就是。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当我用手指去摩挲自己的面部时，我分明有着清晰的触觉。当然，这种解释也是可以成立的，假如面具和我真实的脸已经融为一体，那么，虽然脸部的神经刺穿了面具，但表情却无法透过它呈现出来。可是，毕竟，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总之，在这天清晨，我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这对我是一个重大打击，只要设想一下，从此之后，我将永远带着没有笑容的、石头一般僵硬的冷冰冰的表情苟活于世，这是一副怎样的惨像啊。要知道，我向来对自己身体任何部位的异常情况都是十分敏感的，比如，几年前，我就发现自己开始慢慢脱发，下巴上的胡须却在没日没夜地疯长，并且逐渐蔓延至两颊；有次上楼梯，曾受过伤的左膝关节忽然“喀嚓”一下，像错位似的生疼；诸如此类。现在，我竟然连一个简单的面部表情都做不出来，这无疑是件悲哀的事。
　　 我搜出一张照片，对着自己从前的笑容发呆，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完美地还原它，复现它。于是，我朝着镜子开始艰苦地练习。我搓一搓双手，直至手掌发热，然后用力摩擦自己粗糙生硬的双颊，尽可能让脸皮柔和起来。接着，我专心想些可笑的事，同时不失时机地驱动我脸上的全部肌肉，奋力做出笑的表情。通过这番努力，镜中原本纹丝不动的面孔仿佛有些生气了，我大为高兴。我一鼓作气，持续练习好几个小时，终于，镜子里似乎重现了那久违的笑容。我急忙拿出手机自拍一张，用来长久地保留这来之不易的成果。
　　 接着，我兴冲冲地反复观察这张照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照片上的笑容都无疑是我迄今为止最完美的，无可挑剔。这种笑容，已经十几年没有在我脸上浮现过了，我深感宽慰。然而，十分不幸的是，在我无意间放大这张照片后，忽然发现：那明媚的笑容，其实不过是一个哭丧似的、极其难看的滑稽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