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那一树燃烧的火炬(散文)
周末,和朋友外出。穿过高楼林立人多车堵的闹市,只需三十分钟车程,便是秋意正浓落叶飘零的秦岭山下。
不为郊游,只为散心。即使看看市区以外的一片落叶,也是对心灵的一种放飞。
停好车,沿着崎岖的小路往里走,虽然满眼的景色厚重而枯黄,冷清而凄凉,但依然能感到秋的浓烈和久违了的田园风光。
拐过一处山路,忽然前面的一树火红映入眼帘,不由得让我们加快了脚步,一眼不眨地紧盯着它,看它是怎样以火热的激情,点亮了渐已枯黄的深秋。
那是一棵有着碗口粗细的柿子树,伞状的树冠,密密麻麻地挂满了火红的柿子,叶子几乎落完,远望去,像燃烧的火炬,热烈而富有激情。
走近,细看。粗糙的树身如老人的肌肤,褐斑点点,苍老皲裂,两米之内绝无旁枝,但并不笔直,也不均匀,稍微地侧向一旁,明显地露出几个凸包,丑陋得不忍细看。所有的桠枝,由粗而细,由少而多,由稀而密,向上向外伸出。两个大主干,曲曲地向上生长,构成了完美的伞状树冠,加上这满树密密的火笼柿子,真如擎起的一把火炬,把个深秋山野,映照得红红通通,闪闪亮亮。
这是我家乡的柿子树吗?是我小时候的柿子树吗?我一连在心里反复地问了好几遍。四十多年了,虽然我也曾见过好多次柿子树,但像这和我小时候家乡一个模样的,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
它还是那样红得招人怜爱,让人遐想,勾起一串串有趣的往事。
小时候,紧挨老家村子东面不远处,是一个高约50米,坡度约60℃的黄土塬,座东向西,直直地如一道高墙横亘在村子旁边,挡住了我们的东望视线,让每天的日出,始终晚于别的地方,看不见太阳最初的模样,少了很多童年的乐趣。对此,我们常常抱怨天公,何时才能移去东塬,让视野一马平川,让世界更加宽广。
然而,我们并不寂寞,塬跟前那一排排、一棵棵粗壮的柿子树,给了我们无穷的乐趣,整个年少,都是在它们的庇佑下一点点长大。
这片柿林位于学校旁边,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这里经过,粗壮的树身和茂密的树枝,常常有一种古老而沧桑的感觉,好像一个个历经磨难的老人。虽然粗细不一,年龄不同,但却是肩并肩紧挨着,成行成林,浓密成荫,占据着一大片高低不平的坡地,成就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每年柿子成熟的季节,那一树树挂满枝头的火红柿子,像一把把燃烧的火炬,簇拥成一个火红的世界。每到这个时候,整个校园上空,弥漫着浓浓的柿子香味,让坐在教室里的我们情绪不定,心海难平。恨不能早点下课,放飞心情,把自己融入其中,燃烧激情,澎湃心潮。
虽然不能走进它们,生产队的看护员严厉而凶悍,只能远远地站成一排,看泛黄的树叶飞舞着渐渐飘落,看圆圆的柿子一天天慢慢成熟,看茂密的柿林遮天蔽日,没有尽头,但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神情亢奋,血液沸腾。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我们也在一天天的课间休息时间里,看着,欣赏着,期盼着,等待着柿子成熟的那一天。
那时候,日子过得非常艰难,粗茶淡饭是常事,缺吃少穿不奇怪,为了能填饱肚子,常常把一些树上结的、地里长的果子、槐花、土豆、红薯、野菜等作为补贴口粮。柿子,就成了最佳的补贴之一。它不仅个头大,产量高,还有各种不同的吃法。
成熟的硬柿子,在温水里浸泡三四天,去掉涩味,拿出来就可以直接生吃,香味扑鼻,脆甜可口。不但能填饱肚子,解决温饱,更有清热、润肺、生津、解毒的药用价值。
成熟的硬柿子,摆放在窗台、屋檐等处,十天半月慢慢变软,放在手心,剥去薄薄的一层表皮,像托起的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轻轻一吸,“咕噜“一声全进嘴里,顿感冰凉蜜甜,沁人心脾,既可解渴,又有止血凉血、降压利尿、消炎之功效。
成熟的硬柿子,削去表皮,用细绳绑住柿把,串成一串,吊于房檐底下,阳光照晒月余之久,待霜降来临,霜打之后,成串柿子如成串的珍珠,取下解把,压成饼状,再铺于苇席之上,照晒至软硬各半,收起放好,便是柿饼。咬一口,软软的,黏黏的,越嚼越甜,越吃越想吃,真可谓上等的果中佳品。而晒干的柿子表皮,虽不雅观,吃起来,也远比主食细粮好吃得多。
小时候,我们就等着生产队摘柿子、分柿子的那几天。全村男女社员,齐齐地聚集在柿子林里,在队长的统一指挥下,按分工采摘。年轻小伙,上树采摘,老人妇女,树下接拿和堆放。树上的,脖子挎一小兜,手里拿一竹竿,竿头绑一铁丝粗线做成的网兜。身边的,用手采摘,远处的,用竹竿网兜采摘;树下的,接拿树上装满的布兜,再小心地堆放成堆。每到这时候,树上树下配合默契,笑声说话声不绝于耳,你喊着:“注意接好,不要摔碎。”他叫道:“旁边有个软的,小心把它网住。”接住的,掰一半分给大家,咬一口直甜心底。柿叶衬托的柿子密麻麻,红彤彤,柿子衬托得人们喜羊羊,乐呵呵。笑声、喊声、说话声,传进课堂,听得我们心里直痒痒,恨不能翻窗而过,加入其中。直等铃声一响,呼啦啦直奔柿林,帮大人忙,找软的吃。连日来左等右盼柿子成熟采摘的情景,此刻终于变成了现实。
好一幅柿子成熟的采摘图画,好一幅欢天喜地的丰收景象。
分柿子更是有趣。看着堆积如小山的火红柿子,真像过年杀猪分肉一样热闹,人人脸上挂着笑容,个个期盼能多分点。虽然排队如一条长龙,却没有一人插队捣乱。就是平日里乱串乱动的小孩子,此时也很听话地站在家人身旁,随着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而那些分到柿子的人们,或用背篓背,或用笼子提,但更多的是用架子车拉,装卸小心,动作敏捷,轻放轻拿,慢落慢起,深怕磕碰了一个两个,让一个冬天的精打细算受到损失,填饱肚子的希望大打折扣。
几天后,热闹非凡的柿林趋于安静,但另一种乐趣紧接着又来。没有了看护员的柿林,便是我们最好的乐园。每天放学,首先三五成群地跑到柿林,在依然浓荫如盖的柿树下穿梭,在依然由黄变红的密叶间寻找,寻找采摘遗落的零星柿子,放飞童年最快乐的心情。按我们家乡的习俗,每棵树上的柿子不能摘完,要在最顶稍上留几个给老鸦,这样才能保证来年又是一个大丰收。对此,有无科学依据,从未考证,但祖辈留下的习俗,却一直坚持。只要发现了树上的一个两个柿子,高兴地便一阵喊叫,就是长得再高,距离主干再远,也会敏捷地攀爬树上,想尽一切办法采摘下来,为此也常常冒些风险,更遭大人们的呵斥。不是怕我们采摘柿子,而是担心从树上掉下,再酿悲剧。因为,就是这片柿林,曾出现过从树上掉下,失去生命的事情发生。
可那时的我们,怎么就一点不觉得害怕,天天穿行在柿林,常常攀爬在树上,与其说寻找采摘遗落的柿子,不如说寻找四角墙外的天空和无拘无束的无穷乐趣。虽然没有了满树的柿子,但那燃烧的火红世界,又何尝从我们的脑海里消失?
那时的我们,一直在仰望美好,仰望这满树的柿子该是我家的多好,仰望每天能吃上雪白的馍馍多好,仰望逢年过节能有一顿肉吃多好,仰望四季更迭间能有一件漂亮的新衣服穿多好,仰望长大后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多好……因为我们知道,有了仰望,才觉得生活有了盼头,有了劲头。
太多的仰望,充裕着童年里的每一寸光阴。
我们的童年,因仰望而快乐。
慢慢地我们长大了,农村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那片古老而沧桑的柿林,也因时间的推移而被陆续砍伐,一个燃烧的世界就此从人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但我们并没有忘记它们,忘记那一树树燃烧的火炬,忘记那一片火红的世界。“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的情景,“林红柿子繁”、“园红柿叶稀”的画面,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定格成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此刻,站在这棵同样古老沧桑的柿子树下,似乎觉得又回到了童年,若不是朋友的提醒,我真想脱鞋捋袖,直攀树顶。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早已不是年少的我了。
离开它,继续往里走,再也没有看到同样的柿子树了,眼前的景物提不起我的一点兴趣,只好催促着往回走。路过那棵柿子树时,又情不自禁地驻足仰望,迟迟不忍离去。
我望见了童年,望见了家乡,望见了那片火一样燃烧的世界。
二0一九年十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