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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轻舞.秋韵】归去来兮(散文)


作者:熊心可鉴 秀才,2033.6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89发表时间:2019-10-28 13:10:29
摘要:归去来兮,归隐凡普,回归各属的自然,甚好!甚妙!

云朵像没有定性的人,大风一吹,失去原有的形象,把身体一块块剥离,四处漂移。不知何故,我最近变得善感,看见什么都浮想联翩。
   昨晚睡得不踏实,都让梦搅和了。半夜忽醒,糊里糊涂从床头坐起,眼睛有点涨疼,竟也想不起梦了些什么。发现右大腿上有指甲新抓挠的痕迹,真不知道自己在梦中纠结着什么?左手猛掐一下左大腿,自嘲:肯定是做了场恶梦。反正是睡不着了,沏泡一杯铁观音,抽着香烟,嘴里喷出的烟圈在屋里逐渐扩大散开,喝下去的铁观音不怎么香。身体的器官不会说慌,谁叫你不好好休息,瞎折腾,都下半夜了,喝什么鬼茶,抽哪门子烟啊!
   天色微亮,窗台上的栏杆下,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吵醒了我,大有飞进屋的架式。甭睡了,还是出门散散心。掩门披衣,我像一只猫趁着半黑半白的天色向西面方向的铁路走去。
   矿区的路灯还未熄灭,一阵疾风吹过,身体不禁打了个寒颤。一张纸钱被风席地刮起,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飞了一阵子,最终落在公路旁的大沟渠里,水打着漩涡,纸钱瞬间卷入其中不见踪影。传递出一个悲哀的信息——又有人离开凡尘。
   我所工作生活的矿区面约有7平方公里,除去学校、厂房、山体、生活娱乐等设施,生活区就不算太大了,人口却很密集。巴掌大的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矿区最繁华的时候有五千人居住。如今只有寥寥无几百人。棚户区改造后,所有的危旧老平房全部拆除,未拆的十余栋楼房没有了平房的衬托,显得孤立突兀,像迷失方向的孩子,零星散布于各自的角落。人气少了,建筑少了,过去巴掌大的地反倒显得出奇空旷。矿区的鸟胆子也见长,如果不去恶意驱赶它,它会蹦跳在人的脚下觅食,停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树上、电线上欢鸣。铁路离家很近,不足百米,一支烟还没抽完,脚已踩在枕木上了。这条铁路是单线,专门负责运输矿上生产出的矿粉,先拖运到十几公里处的县城,然后中转到省内外需要矿粉的炼钢厂。随着汽车制造的迅猛发展,公路设施也随之快速建设,这条铁路运输专线在十几年前被陆地运输所替代。铁轨锈迹斑斑,枕木之间杂草丛生,遮闭了石砾,荒凉的景象像垂暮的老者疮痍的面孔。铁路两旁的苦枥子树挂满半青半黄的果,枝桠垂弯,仿佛随时会折断。我若有所思地踱步行走,恍惚间昨夜的梦似乎有了些头绪,线头愈拉愈长,故事从这条铁路开始延伸……
   三十多年前的深秋,我正读初三,每次上学途经一栋家属区,耳际总能隐约听见叮叮当当有节奏的声响。心生好奇,同学告诉我说,那有间铁匠铺子。放学后,我邀那位同学带我去铁匠铺子看了。
   铁匠铺子是红砖砌成的简易作坊,面积约有十平米左右,石棉瓦的顶棚下悬挂着一盏白炽灯,发出昏暗的光。室内的一张小方桌上有一茶壶,壶嘴的茶垢颜色很深。一盒壮丽牌香烟,两个水杯,南墙角下放着一张单人床,有人裹着被褥正睡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唿啦唿啦拉着风箱,炉膛的火苗一个劲的上窜,无数火星子在火焰中狂舞。“打铁吗?”老人扭头问我俩。“大伯,看您打铁,行吧?”“打铁有啥看头,好好念书。”老人说话很严肃,没有笑脸,但也没有表现出不让我们看的意思。老人上桌前呷了口茶,拿着烟盒抖了抖,随手一捏,把空烟盒扔进炉膛。愣了一会儿,从上衣口袋拿出半截烟往炉火中烧红的铁料一戳,嗤嗤地大口抽起了烟。“老九,到火候了。”床上那个人立即起身,他个头不高,一米五左右,身体结实,年纪和我相仿。身上穿的背心很扎眼,布满许多窟窿眼儿。“多穿点,别凉着。”老人关心地说。“爸,不碍事,开始吧。”老九朝掌心淬了口沫,两手掌相互揉搓,然后抡起大锤。老人左手拿着铁钳把烧红的铁料从炉膛取出搁在铁墎上,右手拿一小铁锤开始了锻打。老人来回拖动铁料,叮当,叮当,大小铁锤轮番敲打,发出刺耳,我却认为美妙好听的声音。铁料上砸出的火星恣意迸溅,父子两的汗水滴在铁料上,嗤一声,即刻化为水气。几分钟后,铁料变薄,颜色由火红转为暗红,老人又把铁料重新钳到炉内继续加温。“火星子溅身上,不疼吗?”我冒问了一句。“疼,习惯了就好。”老九撸起背心擦汗,肚皮上有许多点点的疤痕。
   从铁匠铺回家,想到刚才看见打铁的情形,心里有种说出不的滋味,是力量与节奏感的体现?还是怜悯?还是有别的什么吗?后来有人告诉我,老九家是矿上家庭人口最多的一户人家,光孩子就生了十一个。老九排行第九。他的父亲是锻工,退休后重操旧业,开间铁匠铺靠卖手艺贴补养活一大家子。老九因学习不好,加上家里缺帮手,初中没念完就帮着他父亲干活。
   本以为我和老九不再会有交集,世间的事却又难料。
   两年半后,我技校毕业实习从事破碎作业。破碎作业是用大铁锤敲打矿石,非常消耗体力。每日班中拿着铁锤敲打矿石,铁匠铺看见的事又浮眼前,只是掠过,非常短暂。工友说下早班后,晚上带我去他的朋友家玩,我答应了。
   晚上,工友带我钻进胡同,我似乎预感到要去的地方。“是去老九家?”我问工友。“你们认识?”工友疑问,我点了点头。推门而进,铁匠铺里有七八个人正在喝茶,聊天。清一色的烟枪正吞云吐雾,烟屁股散落一地,烟味呛鼻,熏眼。好在我会抽烟,不然,这种情形一定会让我立马拔腿走人。屋里有人喊九哥,也有人喊老九。老九躺在那张单人床上哼歌。工友喊老九:“九哥,我带了一朋友。”老九把头歪向门口,说:“面熟,你看也没凳了,到我床上坐吧。”我有些拘谨坐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一盒烟分发给大家,自己也抽了一支,屋子里顷刻又是烟味弥漫。老九端了杯茶让我喝,环顾了一下屋内,我问他:“老九,怎么这里不打铁了?”“半年前就没打了,父亲年岁大了,老咳嗽,手上使不上劲。如今打铁也攒不来几个钱。”我又问:“屋顶盖石棉瓦到了夏天岂不蒸包子一样。”“盖普通的瓦,打铁的时候会震散架的。”听完老九的话,我的脸烧得慌,真是孤陋寡闻,这么简单的问题好意思问。屋子里头的烟气从未间断过,直到大家都把各自兜里的香烟抽完才离开。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老九给我的第一印象:为人仗义,性格直爽。
   后来一段时间里,果真应验了我对老九的看法。朋友谁受了欺负,老九都会出头。当然,必须在理,老九才会去。老九就像当时香港电影里热播的古惑仔一样,从一个小人物,变成一位大哥。没有人的时候,我会劝老九,别惹事,将来找份工作。他说他不惹别人,别人也别惹他。至于工作,听天由命。我俩之间似乎有种隔阂,不是推心置腹的那种关系。
   这一年的秋天,老九以待业青年的身份参加单位组织的文艺晚会。当他还没有把《酒干倘卖无》这首当时最流行的歌唱完,台下早已是尖叫声、口哨声、掌声一阵喝彩。忽然,音乐戛然而止,老九拿着话筒站在台上显得很惘然,他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台下某领导起身说:“唱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下去,别唱了。”这句话,极大的伤害了老九的自尊心,如刀子一样扎在他心里,老九头也没回,悻悻地离开舞台。几分钟后,台下一片混乱。老九手操菜刀冲来,他的兄弟及时发现把他拖回家中。
   “听说领导会派人抓你去派出所,还是先出去躲一阵子吧。”老九家里人纷纷劝他。其他的朋友也是这样劝老九。最终,老九扛着旅行包开始了在外的漂流生活。送他的人是我,我俩就从那条铁路线徒步去的县城。这天,对老九而言是惶恐之日。对我来说是麻木懵懂的,这种帮助会不会害了彼此,殃及池鱼。
   那天,天上无一颗星,周围漆黑如墨。天空似乎撕开了口子,下着雨,伴着听见郁闷压抑的闷雷。我拿着装有1号电池的三节手电筒,背着包,两人丢了魂闷头走在铁路上,互不言语。走着走着,老九总说前面有灯,其实什么也没有,都是他内心的不安焦虑在作祟。走到县城已是晚上十点左右,两人浑身湿透。老九找到在汽修店打工的朋友说明来意。那位朋友买来两桶方便面,安排我们暂住汽修店一宿。“有烟吗。”老九问他。“明天再说,身上没钱。”这天晚上,我和老九没烟可抽,烟瘾憋了一晚。天亮之时,老九那朋友丢了一盒银象牌香烟。老九把烟盒撕开,自个拿出几支后,把烟盒往我口袋一塞,我推说不要,让他出门在外多忍让点,保重自己。扑通,老九忽然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地说:“兄弟,我对不住你。回家好好跟父母解释,随道看看我年迈的父母。”
   回家后,父母听说了这件事,只是说我今后处事要谨慎点,事先必须和他们通气。这件事同样给了我极大刺激,当天,我没有告诉父母,只是在他们枕头下放了封信,告诉父母我骑车去乡下外婆家。夜里,父亲寻来一辆江铃汽车,自行车往车斗上一搁,说:“没事吧,回家。”母亲正欲开口,父亲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别说我。很长一段时间,我反省自己。当教条主义与现代文明发生碰撞,普通人群更容易受到伤害。其实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那位领导只是想找老九谈谈话,觉得自己讲的话过于刻薄,没有了解清楚年轻人的想法。老九父母并没有马上想让他回家的意思,目的让他到外面吃点苦,磨磨他的锐气,改改他的急脾气。
   一年后的春天,有人到家找我,说是老九回家了。我知道老九不好意思到家找我,这小子还算有头脑。
   去到老九家,他的父母执意留我吃饭。我和老九二人仍在那间铁匠铺里聊天,他说这一年在广州干活,什么样的苦活都干过。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想法,他说好好看书,争取考上技校。这一年,老九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技校。
   94年我结婚时,老九来了,那天他喝醉了。此时他已工作分配去了市里的钢厂工作,从这以后,我和他来往也就少了。都说距离产生美,距离也会疏远,冲淡一切。每隔一两年,老九都会打电话叫我去他家吃饭。酒桌上逢人就说当年的事,喝着喝着,就醉意朦胧。“事隔几十年了,别总放在心上,都是当爸爸的人了。”老九听见我说,非常不悦:“他认我一辈子的兄弟。”有一次,老九又喝多了,在家拿着话筒唱着《酒干倘卖无》,他唱得没以前好听;他唱着还会哭;他唱着唱着唱不下去,抱着我哭,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首歌吗?”我摇了摇头。“这里有我记忆的痛,这里开始我心里就一直有你。”听见他说的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从眼眶默默地流下。距离,是因人而宜,不代表所有。
   大概八年前的秋冬之际吧,老九的父亲病世,我去帮忙。那时市里的医院有太平间,一排四间的停尸房摆放了三具遗体,一间放了一个出车祸的孩子,一间放了一个上年纪的妇女。停尸房外搭有棚子,来了许多人。老九的兄弟姐妹从全国各个地方赶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都在老九父亲遗体前烧三柱香,鞠躬三下。老九向每一个人跪拜答谢。我看了老九父亲的遗容,像在安祥熟睡。当我敬香作揖时,老九哭喊:“爸,我的兄弟熊来看您了。”老九起身时,脚是一瘸一拐的。他的妻子告诉我说:“老九这几年身体不太好,尿酸高。沾不得海鲜、禽畜内脏、啤酒。这两天家里来人了,都是给应酬的。平时又戒不了口,让我劝劝他。”我找机会跟老九谈了话,他说他的父亲好好的,睡一觉就没了。这不能吃,那必须戒,这还叫生活嘛。我无言以对。丧事处理完的第三天,老九在市里某家饭店订了白喜宴,答谢帮忙前来送礼的人。席宴间,老九跪在地上答谢所有人。散席后,老九跪在饭店门口湿漉漉的马路上送走客人。他没喝多少酒,却醉了,失态了。
   每次去这种场合,我都心碎一次,我都会觉得自己身形矮了一截。这些年,我目睹我的亲人一个个离去,隐痛在心,苦不堪言。这种地方越去越胆小,越去越后怕。
   东方的朝曦已升起,朝霞满天,天已大亮。我重铁路折返回家,心里轻松许多。回家补觉去,我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打开门,听见客厅有鸟叫之声,惊讶地看见一只麻雀在屋子里乱飞,估计找不到卧室的窗口。是早上那只麻雀?还是另一只?我悄悄地打开客厅的窗户,等它自己飞出去,重新获得自由。
   归去来兮,岁月的距离,说远很远,说近很近;归去来兮,归隐凡普之心,回归属于各自的自然,甚好!甚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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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段往事,可歌可泣,虽然不远的历史,对于现在却是恍如隔世。那个时代,有着那个时代强烈而独特的历史烙印及世界观,做人的行为准则单纯真挚,而相对和平年代那时应该是比较震荡的,多种多样的生活现象无端与政治联系,人的命运就成了不能把控的小船,但是纯良的本性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展现无遗。记情记意的人总是让人感动而难忘,风雨飘摇的人生总是让人成熟而坚定。作者夜半醒来,衰败的工矿,尘封的旧事,在野风吹拂下一一浮上心头,给我们诉说了一段让人唏嘘的过往,看见友谊看见真诚看见善良,最后轻吁般的感慨,前后呼应出一份至深情怀与旷古情谊。作者深谙作文技巧,于坦荡抒情而拿捏情绪,让文字最终为完成情感而宣泄出抑扬顿挫,长叹短吁间嗒然情伤。【轻舞编辑:健唔】【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1031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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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健唔        2019-10-28 13:40:39
  深思熟虑间仿佛得道高僧
回复1 楼        文友:熊心可鉴        2019-10-28 14:31:27
  猪姐谬夸。只是对生活的点滴领悟罢了。谢谢辛苦编辑,遥祝!敬茶问好!!
2 楼        文友:金陵倦客        2019-10-31 21:30:39
  一段往事,一段人间常情和真情,写来絮絮,然当时历经又岂能不惴惴不安。好的文字总是走心的,每一次读熊弟作品,都唏嘘共鸣。感谢分享,祝贺加精!
方向既定,蠕行也能到达终点
回复2 楼        文友:熊心可鉴        2019-10-31 23:01:55
  非常感谢社长姐姐每一次鼓励。文字尚待提升,继续加油。遥祝!!
3 楼        文友:文绮        2019-11-01 11:11:39
  祝贺熊弟喜获精品,先祝贺,有时间了,一一欣赏。一定很精彩。遥祝秋安。
文绮
回复3 楼        文友:熊心可鉴        2019-11-01 11:52:20
  哈哈,那就等文绮姐阅读了。不足之处还望指正一二。遥祝!!
4 楼        文友:自然        2019-11-01 19:27:14
  祝贺熊哥佳作获精!轻舞又多了一颗红豆,真好!
爱文字,爱生活,爱自然!
回复4 楼        文友:熊心可鉴        2019-11-01 20:31:30
  呵呵,尽心写就好!遥祝万事顺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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