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寡妇田小娥(小说)
一
故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九月。
一天上午,韶仁大队林秣生产队里的寡妇田小娥自杀了。那天是星期一,夜里,下了一场暴雨,且是一场久违了的透雨。
那天,已近上午十一点,大白天的,田小娥家的大门还从里头反锁着,这让同队的邻居柳青觉察出了异样。
队里的几个男社员撬开大门后,立刻就闻到弥漫在屋子里的浓烈农药味。随后,又发现她直挺挺地躺在里屋的那一张竹床上,已断了气。然而,她却穿着得十分整齐。
她的尸体显得湿漉漉的,压在身底下的衣裤都湿透,连凉席也被浸湿。她的脖颈和双手呈暗紫色,脸呈深铅灰色,两眼圆睁着,嘴角还在往外泛着白沫,青色的液体沿着扭曲的嘴角往下流……
一切迹象表明,她死于农药。
大队书记郭守福闻讯后赶来,先命令社员们不要破坏现场,并立即派人赶往大队部,去打公社派出所的电话。
一个小时后,派出所派来了三四个民警。通过一番细致勘察,他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通过现场分析,田小娥死于自杀。民警们得出是这个结论,与在场的一些比较明智的社员们所推论的相一致。
领头的张民警对郭书记说,从死者的面部表情、双手手指上的黑色血痕以及凉席上遗留的一些抓痕判断,死者在死亡前忍受了莫大的痛苦,但却始终保持着平卧的姿势。
张民警临走时摇头叹道:“这女人了不得,死前还把家里搞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的!”在场的社员们听了,都不由得纷纷摇头,长吁短叹了一番。
田小娥是当年从省城到韶仁大队林秣生产队来的知识青年。那天,送她来的是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和她一起来的司机,是个年轻壮实、身穿绿军衣的当兵的小伙子。小伙子一脸冷峻,在和郭书记交代了几句话后,便开着吉普车绝尘而去了,惹得围观的社员们好一阵子的议论。
社员们见了小娥,都议论说,这个女孩肯定不是一般人,因为知识青年,往往是一批人用一辆大卡车送过来,而用军用吉普车单独送一个人过来,这在林秣大队还是第一回。这个女孩,不仅人也长得漂亮,细皮嫩肉的,而且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城市里女孩子特别气质。有人还担心说:这田里的农活,她能干得了嘛?!
安排好田小娥后,就有人向郭守福打听:郭书记,新来的女娃子谁啊?郭书记耐烦地骂她:“关你啥事嚒!”想了想,又说,“她叫田小娥,是省城的大知识分子,是县里特意安排过来的。”
田小娥从不在人面前提自己的过去、家人和身世。郭书记几次借故找她谈话,都没弄清楚她的具体情况,就连后来和她关系最近的邻居,柳青,也说不出她的底细来。虽是城市的女孩,她却打扮得十分朴素,和人下田干活,也总是打扮得利利落落的。她为人随和,没一点城里人的那种傲气和优越感;平时还寡言少语,处事特别谨慎,从不招蜂引蝶。她郁郁寡欢、谦恭自守的冷美人形象,反倒衬托出她特有的一种脱俗、忧郁的气质。这气质,让队里的女孩子们见了,不免徒生羡慕之情;小伙子们见了,不免为之仰慕、倾心,并渴望与之亲近。
至于,她为什么选择嫁给了队里的孤儿“路金子”,社员们的说法和猜测也就更多了。
有社员说,田小娥是受了金子的蛊惑和诱骗,最后失了身子,才不得不委身于他的;有的说,因为她来队里前,就已经不是处女,即便再回了城,也没法再嫁人了,所以才不得不嫁了金子;有的说,当初,她就是为了逃婚才来队韶仁大队的。
更有人说:田小娥原本就是个军人,因为在部队犯了错,是被发配到这儿来的。在城里,她没了亲人,在队里,只有金子不嫌弃她,对她实在,是真心真意的喜欢她、宠她,因而她也就将就着嫁了他。
这个说法,似乎最合理,依据也最充分:因为在小娥结婚时,没见她一个家人和城里的亲戚朋友来给她道喜,甚至连她的父母也没来。即便是金子得了肺结核,后来吐血死了,也没见过她家人来给金子料理后事,都是法庚帮着料理的。连小娥的儿子路华,长了那么大了,也没见过他外公外婆。
在整个韶仁大队,田小娥就是个像谜一般的人物。
二
金子死后的过了好几年,一年夏天,天气十分炎热。这片土地遭受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旱灾!韶仁附近的几个公社已快三个月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雨了。
韶仁大队地处丘陵山区,地势普遍较高,旱情最为严重。除了“丫幾山”脚下的“下山口”水库里的库底还有些水,山区周围所有的水塘、沟渠都已干涸。特别是林秣生产队,由于位于山区的位置相对较高,因而干旱形势最为严峻,以致于队里唯一的一口老水井也快见了底。年老的社员们说,倘若再这样下去,不要说林秣,恐怕连全大队所有人和牲畜的饮水都成了问题。
林秣旱地上的植被和农作物差不多都枯黄了,连一些几十年的老树也开始出现枯萎的现象。大片的水稻田没了绿色,变成了枯黄色的一片,田里干得都开了裂,有些田块干到一个大人能把整只握着拳头的手都塞进地缝里了!唯有“下山口”水库的坝埂涵洞口下,仅剩了一片几十亩的水田,还能勉强支持一阵子。这糟糕的旱情,让刚吃上几顿饱饭的社员干部们都忧心忡忡。
有人暗自叹道:这日子才刚好过些,老天爷咋就没了慈悲心了呢?队里的孙二老爷说:天灾,往往都是被人给作出来,这是老天对人的惩罚!
队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自发地在西边的山头上焚了香、磕了响头,并烧了纸钱,举行了所谓的“求雨”仪式。这早被禁止的封建迷信活动,似乎又抬了头,但却得到了大队干部们的默许。
这年八月底,省里和县上专门给几个旱灾严重的公社和大队拨了一批救灾物资和抽水机,以用于抗旱救灾。虽然,林秣大队也分派到了一些救灾物资、设备,及一台抽水机,但由于下山口水库的存水量已经很有限,而且是全大队仅剩的一点珍贵水源,并不能肆意“挥霍”,故此,那台抽水机暂时并没有太大的用武之处。
旱情持续,形势相当严峻,各地水库的库存量仍在不断减少。为了保护各公社仅剩的水资源,县里紧急派了些有经验的地质专家,帮助受灾的各个公社和大队,指导各地展开掘井自救工作。专家来了林秣大队后,郭书记就把大队的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社员召集了起来,组织成立了几个“抗旱掘井队”。并在大队的小学教室里,请专家在课堂上给他们传授切实可行的掘井知识。在上培训课前,他动员大家伙说:大家一定要好好学习,利用学到的知识积极开展掘井自救,以解大队的燃眉之急。
然而,天气实在干旱,又是在山区,掘井队打井的成功率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高。培训结束后的两周内,“抗旱掘井队”在受灾相对严重的几个生产队陆续打了二十几口井,却一口井也没能出水。这情况让社员干部们都感到非常焦虑和失望。
关于是否能尽早动用水库里仅有的那点水,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们之间的争论一直就没有停止过。如今,情况已经很紧急,不能再等下去了!干部们在经过又一番激烈讨论和权衡后,最终定了调子。
会议形成的决议是这样的:第一,各生产队,充分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各显其能,各显神通,继续积极开展节水、掘井找水等的自救工作,党员干部要带头。第二,在人口和牲畜饮用水能得到保证的前提下,不到迫不得已,尽量不动用水库里的水。万一到时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先保命!不过,大家都估计不会到那一步。第三,据气象专家的判断和估计,干旱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各生产队要做好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第四,先用抽水机抽出水库里剩的一半水,以灌溉水库就近的那几十亩口粮田,尽量保证队里社员们来年吃饭的问题。第五,过水区域必须严格控制,划定灌溉区域!否则,既浪费了水,又保证不了抗灾效果。第六,如果条件允许的话,用塑料布铺在水渠里,以减少不必要的渗漏和消耗。
后面的两项决定是有依据的!
有经验的老人都清楚,长期脱水干涸的水稻田和沟渠,耗水、吃水十分严重。严格划定过水区域,往离抽水机出水口最近的区域放水,就是为了避免消耗掉金贵而有限的水资源。
为了确保这次抗旱的成效,按照县里和公社的指示和要求,大队又专门成立了一个由八人组成的“抗旱保卫工作小组”。工作组组长由郭书记亲自担任,副组长是林秣生产队的队长路法庚担任,由路发庚具体负责这次抗旱救灾的相关保卫工作。
保卫工作对抽水灌溉做了详细的具体规定,其中包括:在抽水抗旱灌溉粮田期间,由保卫工作小组必须进行二十四小时巡逻,切实保护放水现场,密切关注放水成效,以免发生漏水、逃水等“事故”,以尽量避免损失!另外,要严防社员“偷水、抢水”事件发生!一旦发现偷水、抢水事件,立即控制肇事者,并上报公社党委、派出所和县公安局,有关部门将根据情节予以严肃处理!
在专门召开的紧急会上,公社书记韩学明强调说:“这事是事关全大队粮食安全大事,是关系到社员们明年的吃饭和稳定的大局!一定要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去对待,不得有丝毫的松懈和马虎。”
三
下午五点,太阳还挂在村西丫幾山那边的山顶上,离天黑还早得很。小娥躲在一片树荫下,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朝法庚家的方向远远地望去。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日头发着白晃晃的光芒,路上一点风也没有,槐树丫杈上的知了在不厌其烦地聒噪。
小娥步出树荫,在去往路法庚家的土路上慢腾腾地走,心里一阵子地忐忑。
法庚和金子,是叔伯兄弟,两家原来关系一直挺好。自金子死后,对于稻田里的农活,她很难像一个壮年男人那样去做。法庚对队里人说:“小娥是城里人,不会干农活!她本就不是个干农活的料!”
这些年,因为两家的关系较近,因为田地里农活上的事,小娥在私下里曾经求过法庚多次,法庚也多次主动帮她料理过农事,因而,他俩的接触就显得有些频繁了。不过,这种接触也只是“点到为止”。
对他俩,社员们没少在背后议论,虽说没弄得满城风雨,却也传出很多的闲话。这些闲言碎语,难免不被传到法庚的老婆胡秀英的耳朵里。
说实话,在小娥的内心里,对法庚是充满了感激和敬佩之情的。邻居柳青一次提醒她:“秀英嫂子是个要面子、爱吃醋的人,她对你一直很有些戒心的,他们夫妻俩为了你吵过几次架了,你可得……”小娥听了,脑子里立即闪现出胡秀英那张冷冰冰的脸。
法庚从没在她面前提这些事,只是打今年起,她也感觉出,法庚帮自己的次数少了,和自己说话的次数也更少了。
为了避免队里的那些闲话,免得法庚夫妻俩因为自己而闹得不和睦,小娥只能尽可能地自己去干那些本该男人们干的农活,不再向法庚开口。可这回,她不得不去找法庚,因为,也只有法庚才能帮她。
她家有一小块水稻田,与那水库涵洞口下划了区域的稻田只隔了一条田埂。她本来田地就那么几块,每年的收成原本就比别人家的少,倘若今年没了收成,明年就只能靠借粮食了。今年不同于往年,多数的社员家都没了收成,人家有亲戚朋友可借,自己孤儿寡母的,也没亲戚朋友,到时候向谁家借去?!在往年,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在今年这特殊时期,上头又有严格规定……稻田干成那样,要是法庚能悄悄地给自己那块田里放水下去,也许就能……只是,不知道法庚能不能再帮自己这个忙?
她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心里打着鼓。
当站到法庚家的院门口时,胡秀英那冷冰冰的眼神就立即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不禁又迟疑了,呆在了那里。
四
法庚坐在厨屋门前的矮饭桌上吃晚饭,却已经看到了院门口的小娥。小娥只得进了院门。
法庚上穿一件蓝背心,下穿一条沾了泥灰的旧军裤,全身黝黑,坐在小板凳上喝稀饭,嘴巴里发出“吧哒吧哒”的声响,吃得挺香。此刻,他心里只惦记着水库那边的事,急着吃完饭立即就赶往水库的抗旱现场去。
路法庚见了小娥,只笑了笑,道:“他婶,你来啦?”
小娥瞥了一眼还挂在丫幾山头顶上的太阳,笑道:“二哥,这么早就吃饭了?”
法庚“嗯!”了一声,用筷子捡了一块咸萝卜干,塞进嘴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
胡秀英正在堂屋打扫,听见院子里小娥和丈夫的对话,忙迎出门来。她心里忽就泛起了酸,脸上只得挤出了点笑容,笑着问小娥道:“弟媳妇儿,你咋来了?好久没来了……你找……法庚?”
“嫂子……”小娥笑道。
秀英向厨房瞟了一眼说:“你二哥这几天忙,今儿晚上要到水库那边去巡逻,这不才急急地吃晚饭,马上还得赶过去呢!”她的眼睛里,流露出骄傲的神色。接着又道:“外头热着呢,进屋来凉快凉快……”
“唉!”小娥笑着答道。脚步却往厨屋门前移动。
秀英感觉不免有些异样,脸上强笑着,却不自觉地跟着小娥来到厨屋门前。
不等她说话,秀英便慢悠悠地又抢先道:“弟媳妇儿,咱是一家人,你有啥为难的事就说。”她言不由衷的话说出口来,连她自己听了也不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