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人生百态】倾心(小说)
后来的后来,欧阳斐才知道一见倾心是一种折磨。爱情的甜味,被生活的酸涩冲泡后,就变成了一杯浓郁的苦茶,各种滋味只有品茶人才能明了。
一
南塘的太阳总是很热烈,它的光芒伴随着大片的云朵,覆盖在这个隐藏于山林怀抱中的村落上空。如今正值旱季,什么都显得恹恹的,欧阳斐蹲在村口的溪水旁,拿柳枝逗鱼玩儿。
突然,一阵似有似无的马铃声飘忽而来,欧阳斐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座石桥,一对人马恍恍惚惚的身影,随着石桥拱起的形状,慢慢移行。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站起来,踮起脚奋力张望,当她看清楚来人后,欣喜若狂地往村里奔,边跑边大声喊:“娘,娘!爷爷和爹回来啦!”
欧阳镜和欧阳唤玉的归来,令整个村的人都骚动起来,大家拥挤到村中心的四方街上,能歌善舞的男人女人登上四方街的戏台。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燃烧的火把高高举起,古老的吟唱随着火光盘旋而上,撒向漆黑的夜空。对于这个贫苦的地方来说,欧阳镜就是他们生存的希望。
关于欧阳一族人的历史,也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欧阳家世代都是朝中宦臣,后来因朝内严重的派系纷争,欧阳镜辞了官,从家乡沿途赶来,定居到了这片被人们称为南塘的小村落。
围绕南塘的黑潓江周边有丰富的卤水资源,富含盐分,因此形成了大大小小十几座盐井。欧阳镜从这些盐井中发现商机,用留存的积蓄买了几匹马,平时运盐到南边一些较发达的地方换些钱和物品,维系整个村庄的生计,很受村民敬重。
南塘很小,整体的布局像一个五边形,周围都是山,将村落柔柔地裹在怀里。欧阳斐没事儿的时候,总是绕着最外延的路一圈圈地跑,也就是在这条环绕村子的小路上,欧阳斐撞见了殷皓。
第一次见殷皓的时候,欧阳斐才七岁。那是一个血色染天的黄昏,周围没有一丝风,她远远看见一个黑漆漆的身影蜷缩在土墙的角落里。起初她以为是一条野狗,慢慢走近后,才发现是个男孩儿。被救下来的殷皓,几年前没了爹娘,随后一路讨饭来到南塘。幼年的殷皓又黑又瘦,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加上不爱说话,总是被其他小孩儿欺负。欧阳斐就扛着一根棍子,整天跟在他后面保护他。直到有一天爷爷让殷皓随着马帮出门运货,欧阳斐才发现殷皓已经高出自己一个头,不需要自己保护了,这才把棍子收起来。于是,欧阳斐的生活除了在村口等爷爷和父亲外,还多了一个天天挂念的人。
台上奇特的唱腔“咿咿呀呀”绵延不绝,台下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少年全神贯注地看着,丝毫未曾注意到身后的欧阳斐。待他发现的时候,这个小他两岁的姑娘,已经用两手攀住他的脖颈,两条腿紧紧箍住他的腰。少年猛然一惊,站起身来想甩掉粘在身上这个人,奈何对方也用了极大的力气,这一纠缠,两人都摔在地上,引得周围人阵阵发笑。少年从地上爬起来,这才看清楚来人,他生气道:“小斐,你怎么这么闹!万一把你摔伤了,你爹爹要打我的!”
穿着白衣蓝领褂的小姑娘笑作一团,躺在地上看着他,目光炯炯:“就是要打你,谁让你刚回来,一句话没和我说就盯着戏台上女人看,我不高兴了!”
“胡闹!”欧阳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旁边,双手背在身后,瞪着欧阳斐。
这一声训斥,让欧阳斐收敛了许多,她从地上爬起来,低声唤了句“爷爷”,迅速低下头去,两只无处安放的小手绞来绞去。
欧阳镜总是紧锁着眉头,背负着整个村庄的生存命运,让他无论何时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欧阳斐自小最怕他。欧阳镜的目光没有在孙女身上停留,而是对着旁边的少年说道:“殷皓,你跟我来,我有事情交代给你。”
今晚不同于以往,欧阳镜在盘算着某些事情。欧阳斐好奇心胜,偷偷跟着他们,想去探听一些消息。
原来,欧阳镜听说很多马帮会把茶叶、盐、银子等经十和运往吐蕃,往返一次赚的银子够整个村子的人舒舒服服过好长时间了,欧阳镜决定走一趟吐蕃,让殷皓做二锅头,帮他管理马帮。殷皓低头思索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二
马帮动身这天,因为大家都知道了此去与以往不同,少则半年、多则一两年,全村人都来送行。欧阳镜眼周的皱纹依旧掩饰不掉他凌厉的目光,他坐在头马上,马身挂着红花,那绚丽的色彩和即将湮灭的星光辉映在一起,连这匹马都呈现出一种威风八面的傲人气势。
太阳刚露出一角的时候,欧阳镜扯了一下缰绳,那匹健硕的头马抬起前蹄长长一声嘶鸣,由二十几人组成的队伍就在这长啸声中出发了。殷皓回身望了望人群,他没有看到那个皮肤白皙,眼睛发亮的小姑娘。或许是睡过头了吧,他眯了一下眼睛,扶了扶右肩的包裹,融入长长的队伍中。
时光回到几天前,当欧阳斐得知马帮要去吐蕃的消息后,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总是出神发愣,爹娘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欧阳唤玉知道女儿自小就喜欢和殷皓在一起玩儿,所以私下找殷皓,让他问问欧阳斐怎么了。结果殷皓一接近欧阳斐,欧阳斐就躲到一边去。有时候在村子里碰到,他刚张嘴想打招呼,欧阳斐白了他一眼,就迅速跑掉了。一直到马帮出行前,欧阳斐没有再和殷皓说过一句话。殷皓以为出发的时候肯定能见到她,谁料想连个人影都没见,不免有些沮丧和落寞。但肩负使命的他,仍旧打起精神,料理着马帮的上上下下。或许,这趟生意结束返回南塘后,会给他弥补遗憾的机会。
马帮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日落必息,绝不赶夜路。此时尚未出境,所以还算安全,每个人都一脸轻松。马帮内部为了方便管理,划分为几个小组,有些负责看马喂马,有些负责做饭,还有些负责放哨。
做晚饭的时候,做饭的一帮人出现了骚动,欧阳镜打发殷皓去看看闹什么。
殷皓应了,片刻回来,答复到:“他们抓住了一个可疑的人……”
“哦?”欧阳镜皱了一下眉,众人已经把混入队伍的瘦小男子压了上来。
有个彪形大汉按着那个男人,粗声道:“这小子一直跟在我们队伍后面,大伙竟然都没注意。刚才我打发人去洗菜,才发现他躲在马匹后面鬼鬼祟祟,我问他什么他也不答,不知道是不是想偷东西?”
欧阳镜沉声问那个瑟瑟缩缩的男人:“你到底是谁?”话音刚落,旁边的殷皓低低惊呼了一声:“怎么是你……”
“怎么你认识她?”欧阳境一脸的疑惑。他又厉声道:“把头抬起来!”只见那个瘦小的男子不那么情愿意地抬起了头,借着月光欧阳镜仔细地看了看跪着的男人,呼吸急促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人面前,怒喝道:“死丫头,找死是不是!”
欧阳斐战战兢兢地看着欧阳镜,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爷爷——”她把自己的脸抹成灰黑,裹了一件打满补丁的男式袍子,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晚饭的时候,气氛凝重。欧阳镜接过殷皓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火焰烧灼着木柴,发出“噼噼啪啪”地细微声音,欧阳斐端着稀饭,乖巧地坐在殷皓旁边。
欧阳镜长吁了一口气,他是知道孙女的心思的,但他似乎对两人的感情并不支持,片刻的思索后,他说:“明天天一亮,就让青宇送你回去吧。”
名唤青宇的男人,正在给欧阳镜添饭,听闻此,立刻挺直腰板,恭恭敬敬地说道:“青宇一定将小姐安全送回南塘,老爷您就放心吧。”欧阳镜又说:“送回去就不用再回来了,耽误事儿。你留在村子里帮欧阳唤玉一起照顾好留守的家眷,盐井的盐也要及时打出来晒了,咱们这次走得时间长,留在村里的壮劳力不多,你回去也好分担一些压力。”
青宇点了点头,应了。他瘦削的侧脸被火光升腾起来的烟雾遮住了大半,看不清眉眼。
欧阳斐注视着爷爷的侧脸,刚想辩驳什么的时候,殷皓示意她不要出声,她硬生生把一堆话咽在肚子里。
午夜的时候下了一场急雨,幸好帐篷搭得牢固,大伙都睡得很安稳。乌云散开,莹白色的月光完全透了出来,月光落在地面上,反射出斑驳的痕迹,像人哭过后,留在脸颊上的泪痕。
“东西收拾好了?”不用回头,殷皓也知道是谁。今晚他值夜,一个人坐在帐篷外面,不时翻一下火堆防止熄灭。
“没什么好收拾的。”欧阳斐踢了一下落在地上的叶子,坐了下来,有些闷闷不乐。
“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难道你不知道我混进马帮是因为你吗?当初你答应爷爷去吐蕃,我就不高兴,但是也没办法,如今想混进来和你在一起,你连帮我说句好话都不肯!”欧阳斐抬起头,那是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里面跳跃着簇簇火苗。
“可你是欧阳镜的孙女,此去路途遥远,路上还有不可预知的事情发生。再说,马帮怎么能有女人,还是个小姑娘。”殷皓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向月亮。欧阳斐有些生气,又往他的身边挪了挪,一伸手扳住殷皓的脸,用力扭向自己,娇啧地说:“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你,就要时时刻刻跟着你,没有你我茶不思饭不想,不嫁给你我会死!”说到最后欧阳斐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殷皓被她这么扳着,两人终于目光对视,他嘻嘻一笑,说:“小斐,女孩子这么主动不好的。”随即两人笑作一团。夜更深了,除了远山外传来细微的虫鸣声,一切沉入深墨色的暗夜中。
过了好一会儿,天似乎快亮了,殷皓推了推靠在自己肩膀上打盹儿的欧阳斐:“小斐,到帐篷里再睡会儿吧。”
“我不要。除非,除非你答应回来就娶我。”
殷皓有些怔怔,他低头看了看似乎在说梦话的女孩儿,终于小声说道:“小斐,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三
第二天,马帮照原计划继续赶路。欧阳斐跟着青宇往南塘方向走。
“小斐,你走慢一点,走那么快做什么?”青宇背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欧阳斐在前面闷着头赶路,一边走一边甩着马鞭,嘴里小声嘟囔着:“真是废物。”
欧阳斐从小就讨厌这个青宇。因为她印象中,当殷皓第一次出现在青宇面前的时候,青宇昂着头,一脸不屑:“小斐,你怎么跟一个小叫花子混在一起,你看他脏兮兮的,还那么瘦,一定得了传染病。”欧阳斐上去直接把青宇踹进河里,周围人一通哄笑。想起这些事情,就令她十分不悦。
“小斐,前面有炊烟,应该有人家,天色这么晚了,还是赶快找个地方落脚吧。”欧阳斐答应了一句,“哦,我知道。”又自顾自的走在前面。青宇擦了擦头上的汗,紧紧跟上去。
夜已经很深了,留宿的这户人家只有一对老夫妇,儿子几年前得了重病去世了。或许是家里很少来人的缘故,夫妻俩非常热情,不仅给两人做了饭,还帮他们准备了两间房。欧阳斐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夜的风有些大,门窗幽然作响。外面似乎开始下雨了,雨夜总是带着一些不好的征兆。忽听得有人开门的声音,欧阳斐呵了一声:“谁?”却发觉自己的声音似蚊蝇一般,想伸手去拿枕旁的马鞭,意识是清醒的,可就是浑身一点儿劲都没有,心里这才慌了起来。
开门的人也不做声,径直走到欧阳斐的床前。欧阳斐浑身无力,双眼勉强睁开一条缝,却怎么也看不清来人的脸,听浑浊的气息是个男人。男人在床边停留了片刻后,开始动手剥欧阳斐的衣服。欧阳斐这才醒悟应该是被人下了药,她只觉得羞愤难当,用力咬自己舌尖,想让自己摆脱这种束缚感。片刻后一股腥甜传入口腔,可是四肢还是不能动,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想起了殷皓,小时候殷皓教她骑马,不小心扯了她的衣服,露出半个肩膀,殷皓赶快脱下自己的衣服把她包裹起来,脸红得就像漫山遍野盛开的杜鹃。此时被这样一个男人轻浮,欧阳斐真想一死了之。
隐约传来窗子破裂的声音,有个人跳了进来,一把剑舞得风生水起,不过两三招就把眼前这个男人制服了。紧接着,迅速往欧阳斐嘴里塞了一丸药,欧阳斐咽下后才觉得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她睁开眼一看是殷皓,便再也抑制不住羞愤,扑到殷皓怀里大声哭起来。
殷皓没有说话,一直拍着她的背,待情绪稍稍平复,欧阳斐一个转身拿过马鞭,朝被殷皓反捆双手、扔在屋角的人狠狠抽过去。男人被劈头盖脸抽了一顿鞭子,不觉发出低吟。这个声音竟然如此熟悉,欧阳斐收回鞭子,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平日里唯唯诺诺只会拍爷爷马屁的青宇。
青宇满脸血污,冲她道:“小斐,我青宇自是身端影正,日后一定娶你,还你清白!”
欧阳斐听到这个家伙如今还能一脸正气说出这种话,忍不住咬紧牙又对着他抽了好几鞭。青宇被打得半死,仍旧嘟囔:“殷皓这个小子有什么好,能带给你什么,他不过就是个有人生没人养的野种!”
欧阳斐听他这样侮辱殷皓,转身从殷皓身上抽出剑来,用力朝青宇的心脏部位刺去。这一剑被殷皓拦了下来,擦过青宇的胳膊,掉在地上。青宇还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殷皓冲他说道:“念在往日情谊,今日的事情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不会告诉南塘的其他人,你现在给我滚!”
青宇抖落掉早已被欧阳斐打散的绳子,站了起来,他没有流露出怯懦的表情,而是昂着脸,冲着欧阳斐说:“小斐,日后我必有所作为,回来娶你。”欧阳斐气得大吼:“滚!”青宇咬了咬牙,拖着被打伤的身子,踉跄着走出了屋子,消失在茫茫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