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一个寒冷的冬天过去了。精装修过的家，依然压抑，依然沉闷，依然了无春天般的温馨暖意。
　　 这冷战，何时才能真的结束呢？
　　 我扪心自问，怨谁呢？
　　 我以为那伤心难过的往事，随着时间的流失是可以忘记的。然而，表面的宽容，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内心深处的伤痛，以致于强烈的抵触情绪，令我至今放不下……
　　 多少次，我也曾安慰自己，放下吧！每当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时，便会被充斥于脑海里的辱骂而一一驳回。
　　 纠结，惆怅，矛盾，心里就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伤痛的阴影，或许需要时间，或许需要时机。
　　 还记那天晚上，朋友来玩，说笑之间与朋友说起了一件由于他的武断，而失去了的一桩生意的事情。想不到，他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竟勃然变色，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全然不顾客人还在场，也不顾我的感受而大发雷霆，以至口不择言……
　　 我愣了，呆呆地看着他，笑容僵在脸上！朋友也露出了惊鄂的表情。
　　 看着他那喷火的眼神，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的疼痛。那一瞬间，理智告诉我，不能跟他争辩。以他的脾气，即使再争辩，也毫无意义，毫无结果。而且，那样只能让客人感到不自在，更让他的形象大打折扣……
　　 于是，我克制住心头的怒火，反复地告诫自己要淡定，要冷静。为了他的面子，我故作若无其事，去给朋友沏茶，跟朋友说东道西。紧张的气氛，在我们的说笑声中，渐渐缓和下来……
　　 客人走后，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心速在加快。我知道，看似平静的表情，其实暗藏着波涛汹涌。
　　 或许，他心里很明白。后来，他真诚地向我道了歉。
　　 可那些刺耳的话，仍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里，令我痛彻心扉。心痛之时，也让我想起了那个疼我、爱我、呵护我的亲娘。
　　 而他呢？那一刻，还记得有恩于他于我的亲娘吗？
　　 还记得我们创业初期，资金周转非常困难，在七凑八凑依然短缺的情况下，母亲毫不犹豫地让父亲拿出了六万柒仟八百元的终生积蓄交给我们。当我从父亲手中接过那几张沉甸甸的存折时，我俩都红了眼眶。
　　 我知道，这些钱有一部分是父亲做小生意时攒下的，一部分是姐姐们给他们的孝敬钱。爹娘平日省吃俭用，一定是没舍得花。
　　 在回家的路上，他动情地对我说：“爸和妈对我这么信任，这么支持，我一定好好地干，把生意做大做强。我以后会待他们如亲生父母，我就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人当知恩，人当感恩。他的一番心语，让我也十分感动。
　　 那一天，母亲疼爱的目光和父亲坚毅的表情，以及他们的热切的希望，都定格在那个深秋的夜晚，永远刻在了我的心灵深处。
　　 我多么希望他的誓言能成为永恒！
　　 可是，誓言竟是如此的脆弱。为了所谓的“面子”，他什么都忘记了，把他说过的话忘得干干净净。母亲对他如此厚爱，他怎能口不择言呢？母亲从小教育我们，遇事要冷静，要三思，要以理服人。特别是两口子，更不要在心情冲动的时候，说出令人伤心的话。多么好的妈妈啊！
　　 想到这些，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二
　　 不消片刻，又一桩往事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个冬天，也是创业的第三年。快要放年假了，清楚记得那天下午二点多钟，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越下越大，没多长时间，地上便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因怕路上不好走，老公决定提前一小时让员工下班。
　　 下班后，我们步行去公公家接着孩子。三个人一步一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的车辆开得很慢很慢，而那些骑电动车、自行车的人都推着走，生怕一不小心便会连车带人滑倒在地。
　　 我们顾不得欣赏周围的雪景，一步一滑，连连踉跄地回到了家。当打开大门的时候，被院子里的景象惊呆了。只见院子里的雪地上散落着六七包用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红色的塑料袋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老公惊奇地跑过去，打开其中的一包，里面是两条很大的鲅鱼。又打开了另一包，是四个猪蹄。老公用疑惑的目光笑着对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不会真的是天上掉馅饼了吧？”
　　 “才不会呢！妈妈说过，天上是掉不下馅饼的！”女儿稚声稚气地说道。
　　 “那会是谁呢？”老公自言自语道。
　　 看着老公疑惑的表情，我蹲下身子打开了另一包。打开的一瞬间，眼睛不禁潮湿了，那是我最喜欢吃的糯米糕。
　　 一定是他们，我至亲至爱的爹娘啊！
　　 快过年了，一定是母亲怕我们年底忙，让父亲提前给我们置办点年货。想到这里，我眼前浮现出父亲是怎样顶着风雪，一步一滑走过几十里路，顾不得歇息，顾不得跟我们打声招呼，从墙外扔进来，又怎样艰难地行走在风雪交加回家的路上……
　　 我的热泪从脸上无声地滑落下来，连同雪花一起融化在这个温暖的冬天里。
　　
　　 三
　　 冲动是魔鬼。口不择言是冲动的理由吗？
　　 他是否真的念及娘的好？是否还念及自己说出的那些感人的话？
　　 我曾经告诉过他——
　　 那天上午，我去张贴招工广告。到烟青路时，发现离娘家不远，看看时间已近中午，便打算回娘家吃饭并顺便看看爹娘。我在电话里与老公打了一声招呼，马上又去商场买了一点蔬菜与水果，便急匆匆地回娘家。
　　 刚进院子，透过玻璃窗，看见母亲正坐在炕上吃饭呢，这时母亲也看到了我。我心想，来得早不如来巧啊！肚子正咕噜咕噜地叫呢。于是，三步并做两步闯了进去，差点跟刚从房间走出来的父亲撞个满怀。父亲手里托着一盘菜，正要往厨房里放呢。我边往房间走，边对父亲说：“爸，你别忙收拾，我还没吃饭呢！”
　　 母亲笑着说：“我们吃过了，没剩下多少菜，让你爸下去给你重做。”
　　 母亲的话，让我感到有点意外。我分明看见父亲端下去的菜还有点嘛。我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母亲，母亲的表情不自然起来。再看父亲，此时他正在慌乱地收拾桌子上的另一盘菜。那一盘菜看起来，黑乎乎又粘乎乎的，像是一锅黑黑的汤。
　　 是什么呢？我好奇地凑上前去，笑着对父亲说：“爸，这炒的什么菜啊？我尝尝。”
　　 当我把筷子刚要伸进盘里的时候，父亲迅速地把它端在手里，躲开了我，嘿嘿地笑着说：“我做的茄子，不好吃，待会给你重做。”
　　 “干嘛要重做，你们能吃，我咋不能吃？”我一边笑着一边去拿爸爸手中的那盘炒菜。
　　 这时，母亲说话了:“先不着急吃哈，让你爸重做吧，这是昨天中午炒的菜。”母亲微笑着对我说道。
　　 “昨天中午炒的菜？”我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问道。
　　 霎那间，我明白了那盘菜为什么是那个模样了。“昨天中午炒的菜，到今天中午还吃，吃了几顿了？爸，你不知道我妈的身体，现在正需要营养吗？要吃新鲜的蔬菜。”我有些激动地对父亲大声说。
　　 见状，母亲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喃喃地对我说：“是我让你爸一下子做这么多的……”
　　 “为什么呢？”没等母亲说完，我便激动地对她喊道，“一天做下几天的饭菜，这就是你们的一日三餐？生活方式？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对病情只能是有害无益吗？倒了，全倒了。”我激动起来，正当我准备倒掉剩菜的时候，父亲小声地对我说：“液化气用完了，还没来得及去灌呢。”
　　 放下剩菜，我眼睛直直地盯着父亲。从父亲嚅嚅的表情中，我明白了一切，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
　　 什么也不说，我快速冲向了自己在家时住的房间，坐在床边泪流满面……
　　 我想起来了，父亲除了给我们那几张存折，还给了我们八百元现金。现在想想，那八百元钱也许就是他们的生活费吧？我是多么的粗心啊！当父亲母亲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我的时候，我不曾问，也不曾想到给她们留下一点余钱。
　　 真是不孝啊！我是天下最自私的女儿！让爹娘过着这么拮据的生活，我简直就是一个……
　　 我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多好的爹娘啊！他们为了儿女，毫无怨言且无怨无悔，宁肯苦了自己。
　　 母亲轻轻地走了进来，她拉过我的手，挨着我也坐在了床边，语气温和地对我说道：“傻丫头，哭什么呢？比起以前的生活，这算苦吗？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们不会吃剩菜了，我们会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省去你们的后顾之忧。你们就一心一意去做好自己的工作吧！”
　　 母亲停顿了一下，递给我一张纸巾，又微笑着说：“丫头，放心，我一定健健康康地活着。要不，宝贝闺女掉金豆子的时候，谁给她接着啊！”母亲最后这句话，让我破啼为笑了。看着母亲慈爱的目光，依偎在母亲身边，我感到是那样的踏实与温馨。
　　 再苦再累，也不能苦了爹娘！想到这儿，我马上给老公打了电话，让他马上过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带贰仟元钱来。晚上回家后，我跟老公如实说了这件事情，他感动地连连说道：“老人家对我太好了，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一定像亲生儿子那样去孝敬他们。”
　　 可就在我们生意刚向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母亲却因病医治无效而逝世了。
　　 母亲的离去，让我悲痛万分，也成为了我一生的遗憾与悔恨。那年，我三十岁左右，对母亲尽力尽孝又能尽到多少呢？虽在母亲患病期间，大部分时间是我陪伴在母亲左右，可这一点点应尽的义务，又怎么能与父母对我的恩情相提并论呢？
　　 信誓旦旦，言犹在耳，然而他却竟然这样……
　　 想到他对我父母的伤害，我的心就充满了针刺般的疼痛。有时候，想到他为了这个家、为了我的种种付出，想到他就是这种有口无心的性格，又想原谅他。
　　 原谅还是不原谅？在那段时间里，我的心中总是纠结与矛盾，也成了心底的一个难解的结。
　　
　　 四
　　 太阳，依然在升起落下；生活，也依然还得继续。很多事情，仍然需要俩人共同担当，为了共同的事业，为了给孩子营造一个温馨和谐的家庭，不论在外人面前，还是在家人面前，还得保持一副开朗阳光的样子。然而，在寂静的夜晚或者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想起他那天那些伤人的话……
　　 寂寞偷偷地吞噬着那颗伪装坚强的内心，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
　　 看着他每天风风火火，早起晚睡，尽职尽责地工作，我心里的怨气也在慢慢消散，心情也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渐渐好转。
　　 没过多长时间，到了阴历十月初一，是祭拜祖先缅怀亲人的日子。这一天，他早早地把那些祭品一一搬上了他的后备厢。我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做的这一切。当他即将关上后备厢的时候，我鬼使神差般地快速走到他的车前，把东西一样又一样地搬到了我的车上。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我沒有看他，因为此时己泪眼朦胧。
　　 我抹了一把眼泪，脚踩油门，迅速离去。开出一段路后停了下来，伏在方向盘上痛哭失声。本以为，我已忘记了那段令人伤心的往事，原来从未忘记过，只是深深地隐藏在内心深处。
　　 一个人来到了母亲墓前，我泪如雨下。
　　 走在陵园的路上，起风了，微凉的风吹在脸上，感到身上有点发冷，心情也逐渐沉重起来。恍惚间，我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我，眼里充满着深深的担忧与期待……
　　 转眼又到了来年清明。那天，他讨好般的又要把那些东西放到他车里。我走上前去，淡淡而不失礼貌地对他说：“不用了，谢谢！我母亲有她女儿呢！”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脸上变得僵硬起来，眼眶红了。
　　 我低着头，拿起东西，迅速上了自己的车。
　　 那一刻，心里有一丝报复后的快感。同时，心里又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忧伤，还有一丝难言的苦痛……
　　 在回家的路上，车开得很慢很慢，透过车窗看到路边的树木还没有发芽，给人一种颓废苍凉的感觉，我不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虽与母亲撒了谎，说他出差了，没能赶回来，但仍感觉身后母亲正用一双严厉而焦虑的目光看着我……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变得温和起来，也变得勤快起来。只要晚上不出去应酬，他总是抢着洗碗拖地。火爆脾气在逐渐地收敛，遇到事情也能比较冷静地去处理了。
　　
　　 五
　　 又是一年清明祭。前一天，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准备去菜市场去买过节用的东西。走进厨房，就看见好几种新鲜的蔬菜与各种水果糕点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儿，餐桌上还有一只祭祀用的烧鸡。
　　 我知道，一定是他买回来的，内心感到一丝温暖与欣慰。
　　 这时，他从客厅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用征求的目光看着我说：“好长时间没去拜见咱妈了，今年咱俩一起去看她老人家吧！”看着他一脸的真诚，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清明节，天气晴朗，暖意融融，路边的迎春花正在开放，淡淡的清香弥漫在春风中。来到母亲的墓前，我摆好祭品，他庄重地敬上了一注香，跪在了母亲的墓前，说道：“妈，我来看您了。”看着他在母亲墓前长跪不起，我的泪不由自主地从面颊上滑落下来。我没有去擦拭它，就让它尽情地流淌吧，把心中积压许久的委屈，忧伤与思念全部倾泄出来……
　　 那一天，我俩陪着母亲坐了好久好久，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临近中午，起身与母亲道别。一阵微风轻轻地掠过我的发梢，像母亲的手在抚摸着我的头发，柔柔的。我仿佛看到了母亲欣慰的笑脸，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丫头，早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