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荠菜:生动的野味野趣(散文)
一
第一次听说“野味”,不是山兔子,也不是山野鸡,那些都很奢侈。烧过麻雀吃,那味不算“野味”,因麻雀也叫“家雀”,有“家”就不会“野”。
“野味来了哦……”妈妈做的春天盛宴,主要是荠菜这种食材,上桌的时候,就这样喊,拖着长长的腔调,将我的食欲唤起。
“野味”,是妈妈嘴里说出的最文绉绉的词语。似乎“野”字最能挑起心情,“味”字呼出就入口,韵部变作了“文”,舌尖还要卷一卷,抿一抿。
每年的春天,阳气升腾,刚刚暖和了,山之阳坡,或者小沟边,都钻出一些荠菜,如星辰眨眼,妈妈就提了篓子去转一圈采一些回来。记得那次,她把采挖的野荠菜在小河里都濯干净了,回家放在院子里的石条上。
妈妈见我进屋,笑眯眯地推我出去,说,去把碗里的荠菜根吃了,妈给你准备的野味。我觉得,妈妈只是让孩子尝鲜而已,因为她没有很美的食物给孩子,她相信,荠菜可以给孩子带来惊喜。
浅黄的荠菜根已经被濯得没有残尘了,菜根上本来布满了小须子,也都被摘去了,剩下的主干,如黄种人的肌肤,带着养眼的色泽和质感,真好,如太白则傻,若太黄则不健,如此合适的色感让人看着舒服。日后我在上学读中文,每当看到一些诗词句子都与我农村生活的发现勾连上了,可能这是我特有的精神享受。读南宋词人韩仲止的《忆秦娥》,起句就让人美得欲垂涎,他说:“香滴滴,肌肤冰雪娇无力。”当初,我想,韩仲止的描写也别无长处,但他的造句应该是诗人之中起笔最突兀的一个,这感受不从杏眼柳眉的俗套起,而选了特写的镜头,且比之冰雪,令人不禁伸出双手去捧住。这是写茉莉花的词句,我怎么可以一下子将美句给了荠菜根呢?或许我的生活圈子就那么窄,让心中的野菜有了地位。
吃时,感觉是暴殄天物,我轻轻咬下一点,带着试探。味儿微甜,似有阳春之味,是孟春的赏赐,应该就是那个味道。在齿舌间玩味,略艮,似乎口感还是淡了些,我揭开旁边的面酱缸,轻蘸少许,鲜味十分的好。妈妈就站在门边看,也不责我,我更加放肆了。
“那年春天,我们家吃了很多的荠菜,是野味帮我们度过了难关。”我妈妈见我吃完,便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我想,这话当指六十年代初的那个困难时期,野草去根,饿殍遍地。以后想起妈妈,我感觉她的聪慧绝不是一般的女人可以企及的,她带着我从饥荒的世界走出来,她创造了奇迹。
“野”是原始的意思。在什么都不能依靠的时候,生活回归到原始,这就是妈妈偏爱野味的蕴意吧?在妈妈的日子里,唯有“野”成了温暖的生活寄托。妈妈让儿子尝尝野菜根,应该是启发我莫忘含辛茹苦的日子。她给不了儿子珍馐玉食,但不能不给儿子讨生活的启蒙。有人说,唯美食不可辜负。荠菜算不算美食?我没有辜负,还记得,那她就是美食。
我很赞同一句话,我们是靠信仰活着的。野菜,让我们挺过来。这就是生活的理想和信仰。
凡有阅历的人,随时都可触景生情,那“情”不是硬挤出来的牙膏,是触动了内心波澜,才泛起生活里那湾水的涟漪。没有对生活的真情感悟,任何情也就少了真味,“野”不起来,浪漫也就打折了。“野”是恣肆,是漫溢,是丰富,反而是不狭隘,不局促。
人生幸好有苦难,苦难成全了我的口味,山肴野蔌不仅成了我的偏爱,而情感的出发点常常在乡野之趣上。
二
味蕾是最能够感知宿命的味道的。食之甘味,并非是吃得好,是情感因素注入了野味。
妈妈将那些荠菜的叶儿和了豆面,做成了“菜团”,在我们那一带都叫做“菜豆馍”,与西部地区所说的“馍”是很有出入的,盈盈的野菜香,在蒸煮时,充分释放出来,郁郁的大豆浓香,与之相混,成就了野味之美,是难得的口福。每当妈妈端上一盘,我都是低首用鼻息深嗅,先让那混合的味道渗入肺腑。
对食物的爱,是需要培养的。妈妈也许没有想到孩子的味蕾被她的厨艺陶醉了,尤喜野味素肴。据说,孩子的口欲、味觉、口味,甚至吃相,在三岁前就定型了,是母亲的无声濡染。至今,我不挑剔食物,饱腹即可,可能就是母亲传给我的生活品质。
采野菜也有野趣,甚至激起我的诗意;很多道理并非来自书本,即使通过读书知晓,记忆也不会太深刻。
荠菜的鲜嫩期是很短的,似乎过了三月中旬,遍地都是荠菜花,皎如白雪,碎碎的,闪闪的,远看,仿佛是天河里的星星,在日光下眨着眼。挖荠菜的时间要把握住,不可不遵俗,民间就有“三月三,荠菜当灵丹”的谚语,就是说三月三这天吃荠菜,可强身治病。这个时间未必就是一个定数,但根据中医理论,荠菜确有防病治病的功效。每当荠菜花开遍野,我妈妈就去采几棵大而肥的开满花的荠菜,晒干以后,用细绳捆了挂在背阴的地方。我清楚地记得,很多街邻有时候去我家要几棵带花的干荠菜回去,索要的人都是妇女,后来我知道,荠菜花是可以治女人病的。
小时候,我若发烧,妈妈都是取几棵干荠菜放进碗里熥水喝,后来我想,是荠菜具有降压凉血止血的功效吧。那时很少吃感冒药的,也没有特效的感冒药,那些民间的偏方总是可以派上大用,想想现在是很进步了,但挂吊瓶的恐惧,让我们对那些小疾变得束手无策了。我有时候妄想,是否想想那些野菜野味,都可以抵御疾病!
“野的吧?”我在妈妈的背上,妈妈唠叨着,“是野病,就拿野菜治。”这是怎样的逻辑?我们小孩子在街上狂野,连妈妈唤吃饭也顾不得,妈妈以为这是得病之因,所以她想着法儿哄我喝下野菜汤,到底管不管用,难说。目前看,起码增加了身体里的维生素。
三
有时候给日子一点新意,还真的不能离开野味野趣。
工作了一辈子,那些荠菜的往事只能储存在我的记忆里,有时候闪过荠菜的影子只是一瞬,暖了心就飞走了。前几年,我终于卸下了工作担子,很想出去撒撒野,打发自己的时光,而且把迎接每个春天定在年后的“龙抬头”的日子,频繁地去挖荠菜,把记忆变成一个个实在。并非是无聊,那日读书,看林清玄先生的《情深,万象皆深》,他由茶道说到人生:“但凡茗茶,一泡苦涩,二泡甘香,三泡浓沉,四泡清洌,五泡清淡,此后,再好的茶也索然无味。诚似人生五种,年少青涩,青春芳醇,中年沉重,壮年回香,老年无味。”我看了有些凄楚,你看,我已经被林先生列在了最末了,且在“无味”之年,为何要把残酷直白地送到我的眼前?这是人生的必然逻辑?我难以服气,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无味”变得“有味”,于是,我选择了“野味”。散文家林清玄看透人生,倒给了我改变的冲动。老年,应该找机会“野”一把,哪怕只是一阵子。
在荠菜刚刚泛绿还蜷曲在地面上的时候,我去踏青,没有料到,隐约的荠菜已经散布在沟边土堰上,没有随身的工具,只能捡了枯枝做铲子,或者是把随身的钥匙掏出来,将就地挖几棵,少得连塞牙缝也不够,但不舍得丢弃,回家洗净,做一碗荠菜汤,淡绿的颜色,附着在碗边,我怪碗也来沾光贪色,不肯把菜绿菜香都给我,我只能喝完汤后,用舌尖舐去那沾在碗边的菜绿。
“你够野的!”妻子看着我的吃相说,“你就是个食草动物。”
是啊,每个人的美食是不同的,美食里必定含有一份不可不虔敬的情愫。我的“野”是对上苍和原始的崇拜,连吃相都有了五体投地的膜拜。
一种爱,可以衍生出让人不能理解的行为。于是,我趁着赶集,在市上一下子买了五把铲子,放在了车的后备箱里。妻问,买那么多的铲子干什么用?我说,挖荠菜!
我是为那些搭我的车去挖荠菜的人准备的,快乐在于分享,刘禹锡的诗说:“野径宜行乐,游人尽驻车。菜园篱落短,遥见桔槔斜。”“桔槔”是汲水之器,篱落遮不住,采了菜蔬就汲水清洗。我担心那些行路的人停车驻足,看我挖荠菜而眼馋,那时我可以分他们一把铲,把惊喜和乐趣在不经意或者突然之中送给他们。
真正的“野性”从来不会计较与人分享,就像小时候捉迷藏打陀螺,没有伴儿就不能玩。挖荠菜,唤出了我的野性,真好,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享受了。
我喜欢选择不同的地点去挖荠菜。雪尽春来,春风和煦,一片暖阳斜照下来,最好是午后,驱车去那距家六七里路的不落耩村东,那里是一片小树林,一湾清水在日照下泛着白光,很闪眼。可以在那周围的嫩草里寻觅,虽然收获不丰,但也照样满足。透过枝桠间的散乱日光,让人置于其中更加散漫了,只是此时什么也不能去想,最好就是让脑子一片空白,往往想理顺有些事情,那落在地上的枝桠的横竖交错会让想法更乱,真是“理还乱”。此时,反而生出一挥手抹掉的冲动,不再理会那些烦心事了。是野趣赶走了小纠结。在那池塘边或坐,或半卧,听着头上的鸟儿啾啾地鸣,似乎在抗议我的到来,也似乎在和树上的伙伴传递着情报。清风徐徐,撩起了一丝的寒意,但空气绝对好得不能再好了,时而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把自己的各种影子造型都印在池塘的水中,池水绝不泛起半点涟漪,生怕褶皱了影像。深挖几棵荠菜,蹲在池边,浣洗几遍,撩干水分,马上入口。凑近水做的镜子,一照,满嘴绿彩。我想起宗璞先生写《西湖的“绿”》,他说“黄龙洞绿得幽,屏风山绿得野”,“绿得野”何止是山,还有我。
因此,我更理解了古代那些诗人为何总能在野外山川找到最美的诗句,我向来以为好的诗句是寻找的,并非闭门造车所得。
“惊蛰一犁土,春风地气通。”远处的农人在摆弄他们的小块园地,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并不认真。农人要的是这个季节的地气,看着土地解冻之后,氤氲升腾的地气,萦绕着人的田野之思,解开了封闭一冬的田野江湖之心,将野趣释放得悠游自得。
我常常想,单纯以健身和养生为目的的活动都是很没有情调的,是不是就因为目的性太强了,一切都会变得乏味?农人也在趁着春来享受侍弄田地带给自己的野趣?将耕牛解了绳索,任其低头寻食。
四
荠菜算不算风景?我以为,有了欣赏的心思,任何自然界的东西都可以成为风景,用不着标注几个“A”字。因喜欢,我以荠菜为风景。
尽管在风景里,荠菜属于“卑贱”的一族,但从卑贱中发现的情趣往往最持久。初春,荠菜的叶片呈紫色,有的是暗红,还有些微黄微白间杂,可能是长时间在低温环境中维生的缘故吧,它缺水又缺阳光,似乎营养不良,我们便多了一份怜悯之心,甚至舍不得采来吃掉。
如果论“春天的信使”,唯荠菜可当。羽状嫩绿细长的齿叶,平平地贴着地面,如同放大了的雪花。但它绝不是一点性格也没有的,看,它的叶面布满了细小的“锯齿”,难怪人们直呼它是“锯齿菜”。它绝不放弃吐花的本能,那鹅黄的花瓣,像迎春的唢呐;那雪白的花朵,擎起了一春的风情。用铲子深挖起来,抖掉根部的泥土,露出白里透黄的茎根,呈现大地的本色。它不是春之信使么?它总是以弱小的身躯让你怜惜,托在掌中细细端详,浅齿状叶缘张扬着并不孱弱的个性,叶背及茎上披一层细细的绒毛,多出几分春染的痕迹。如春天里刚出生的娃娃,嫩生生、肥嘟嘟,浑身上下都是新的。你瞧,长长的田埂上,浅浅的沟渠里,暖洋洋的山坡上,都是荠菜的安身地,肥嘟嘟的,绿油油的,或挤挤密密,或东一株西一棵的,躲在草丛中,微露几片叶子的尖角,它在调皮地引逗你的眼睛;藏在小树背后、杂草丛里,若不是转了角度,它不肯让人发现。真的,就像村野中的孩子们,活泼可爱,玩起了捉迷藏,在风中搔首弄姿,它们会叫着嚷着吸引着你,来呀,来呀……
我的心随着荠菜,也在春风里野起来,真想弯腰跟每一棵荠菜牵牵手。
最微小的也要绽放,春天给了机遇,温暖,阳光,气候,都为荠菜花的开。再卑微的人,也有春天。“岁岁年年花相似”,荠菜用不起眼的小花表达对春的微笑,寒冷过去,她就用笑容面对春天。
你说这不是风景么?这是带着生命温度的风景,是融进了童趣的旧时影像,是可以跟我们互动的风景,不喜欢?我才不信。
是啊,我们何时可以把满满的乡间野味带回家?唯有每个春天。我们何时可以贫民情绪装在心中,重温几遍,唯有这个春天。
是啊,每到春天,我没有多少敏感的心,只有默默地等待。每年的春天,我孩子的三姨就打来电话,我知道,她没有什么事可以跟我啰嗦。她说,哥,荠菜亮了。这是她对荠菜特有的感觉。我问,你去看了么?她说,还用去看?菜园边早就爬满了,在家也闻到味儿。
想不到,她的浪漫比我的想象还有特质,我真的服了,最好的文学语言总是在民间,在村妇,在农人……
荠菜在田野里亮眼。我们的目光投向田野,生活的境界也会亮堂。
她告诉我,每年她家的那片蒜地周围就够挖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荠菜选择了蒜地,是不是冥冥之中也有选择的技能?是的,为什么我楼下的花池里一棵荠菜也没有?我想到了原因了,蒜有清香,绵长而刺鼻,爽爽的;荠菜有野香,芬郁而朴实,浓浓的。它们是以香而聚吧。这也算是野趣吧?尽管我们难以厘清原因,但给了我们哲学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