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辍学记(散文·家园)
一
忘不了一九八三年的那个春节……
我和年长两岁的二姐一直在惶惶不安之中度过。这缘于母亲说春节过后,我们其中一个必须辍学在家,帮她干农活。说真的,母亲也挺为难的,父亲在学校教书,大姐和哥哥读高中,二姐和我又同时升入了初中,奶奶已年逾七十,不能下地干农活,我们这一家七口人的责任田就只有母亲一个人种。从心底里,母亲是想让儿女多学一些文化知识的,但她的确需要一个帮手,于是母亲也只能忍痛割爱了。大姐和哥哥是高中生,自然不舍;二姐和我虽然年纪小了一点儿,但才入初中,上学的路走得不算太远,理所当然被纳入了选择的对象。
舅舅对母亲说:“两个小丫头就不要再上学了。一大家子的田地你一个人种,会把你累坏的。再说女孩子家读书又有什么用,长大了还不是连同学问一起嫁给婆家?”
我和二姐听了,就拿眼睛狠狠地瞪着舅舅,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赶他走。
可是,母亲还是动摇了,她和父亲商量:“让两个小的中一个不上学,给我做个帮手吧?”
二姐和我听见这话,就拼命地帮母亲做事,希望被选中的那个不是自己。
母亲在街头巷尾与乡亲们闲聊时说:“两个小丫头,哪一个上学,哪一个种田?这个问题快把我愁死了!”二姐虽然年长我两岁,可是由于她自幼体弱多病,身子骨却单薄得很。
我们听了就溜到墙边瞎嘀咕。我说:“姐姐,你比我大两岁,你在家帮妈妈干活吧!”二姐说:“凭什么呀?难道就只有你想上学吗?”
农历正月初九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二姐和我早早就起了床,看着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同学笑逐颜开地上学去了。我们两个却如受惊的小兔子,眼光在母亲的脸上绕来绕去,希望母亲能叫到自己的名字。母亲犹豫了好长时间,但她喊到的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二姐和我两个人都有份儿。我和二姐喜出望外地站在母亲面前,等着母亲发给我们一人一张“大团结(十元的人民币)”,那是我们一个学期的学费。母亲犹豫了好久,说的还是那句透心凉的话——只有一个人能上学!我和二姐面面相觑。母亲拿出准备好的唯一的一张十元钞票。我在等母亲做最后的宣判。二姐却一把抢过钱,转身就跑。我一下子呆住了,紧接着没命似的追了出去。二姐和我穿街绕巷,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不一会儿就跑出了村子。二姐一溜烟儿地跨过村边的小桥,沿着乡间的小道,向二里外的联中方向跑去。我自然是穷追不舍。这时候,我听见母亲在后面喊我和二姐的名字。但那时的我根本就停不下来——二姐在跑啊,她要去上学!我怎么办啊?我只有不顾一切地先追上二姐,夺过那唯一的一张十元钱,然后可能在前面跑的就是我,后面追的就是二姐了。
然而这种事情始终没有发生,不是我没有追上二姐,而是她把钱紧紧地攥在手里。我们就在尚未返青的麦田里扭成一团,你推我挡,你来我往,总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那张十元的人民币,我们都哭了。就在这时,母亲赶到了。我想母亲肯定要痛打我们一顿,可是没有。她分开争执不下的我和二姐,要过那唯一的一张十元钱,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二姐和我顿时傻了眼,拉着母亲的手,要她不哭。就这样,母亲一手拉着二姐,一手拉着我,向来时的路走回。
从此,二姐和不满十二岁的我,就把小小的身影,留给了那片生机勃勃而又充满无奈的土地……
二
“那时候天总是蓝蓝,日子总过得太慢。”这是老狼在《同桌的你》中的歌词。
辍学的日子里,天空一如歌中所唱,总是那么蓝那么蓝,蓝得让眼睛生出许多的无奈。只是,我再也没有同桌可以一起看蓝天上浮着的云朵,一起把它想象成动植物形态各异的样子,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进入教室的资格。
每每望着天上的云朵,我都会再假想一次:“如果我能有十块钱,我是不是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抑扬顿挫地读书?那传出窗外的朗朗书声里,是不是也应该颤动着我的音波?”可惜我什么也没有,一分钱也没有。
我唯一的同伴只有二姐。而她也和我一样,无奈地望着蓝天,再看看脚下的黄土地。也许我们这辈子注定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只能为地球修枝剪叶了。
野草和庄稼,既是矛盾永远无法调和的敌人,也像难舍难分亲密无比的朋友,在我的印象里,只要是有庄稼生长的地方,野草就不顾一切地尾随而来。而二姐和我要做的就是保护庄稼,消灭野草。我们小小的身子蹲在那片热情的黄土地上,如同一只只辛勤的小蚂蚁,背上是一轮火辣辣的太阳,手中是一把明晃晃的铁铲,无情地杀向那片疯狂的野草。我们用小而脏的手背,擦一擦额上密密的汗水;我们推着小铲子向前,向前,我们的铲子向太阳,要将野草杀光杀光统统杀光;我们的身后,除了散乱的脚印,横七竖八的野草,可能还有一团烂糟的心事。但,我就是要让野草在无情的铁铲下,低下它那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头颅。
一步的距离有多远,回过头,就能清晰地看见,我们那小小的脚印烙在新铲除过的土地上,“有的直有的弯,有的深有的浅,”只是接下来的:“朋友啊想想看,道路该怎样走,洁白如雪的大地上,该怎样留下,留下脚印一串串……”我不敢去想,因为它与校园有关,与我的伤心处有关。每每隐约中传来这动人的旋律,这熟悉的歌词,我的心就一阵阵刺痛,如同中了钻心咒一般。我只能背过身去,泪流满面。我不能让二姐看见我的泪水,我怕我们两个人的泪水撞在一起,会流成滔滔江河。眼前一片阳光,青草青青,草丛中不知名姓的虫儿在呢喃着唐人不朽的诗篇:“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身后是新翻的泥土,稀疏的禾苗,混合着满地的忧伤。当我们铲完一块地的野草,正要高兴欣赏汗水换来的那份喜悦,两三天前被打败的野草,重又露出了尖尖的嫩芽,好像在看着我们脏兮兮的小脸,快活地眨着眼睛,抿着小嘴嘻嘻地窃笑,宣布着杀不尽烧不完的誓言。望着它们,我战胜野草的信心在一点一点地坍塌。
妈说,野草被割过几茬,庄稼就长大了,那时候它们就是再猖狂,也无法与庄稼齐头并进地平分阳光雨露了。我于是就盼望着庄稼快快长大,让野草乖乖地趴在下面,跪地求饶。
一堆又一堆的日子过去了,一茬又一茬的野草被我们幼小的双手铲除,一天又一天,庄稼终于舒枝展叶,将大地装扮得生机勃勃。望着它们挺拔健美的姿态,再看看自己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伤痕累累布满老茧的小手,我无法说清楚内心有多少喜悦,又有多少失落。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当夕阳西下,我将沉甸甸的草篮放在村边的小桥上,疲惫地坐在石桥栏杆上歇息片刻的时候,我的那些旧日的同学,就跨着书包一蹦一跳地回来了。看着他们从远处有说有笑地归来,白净的脸上写满了幸福,鼓鼓囊囊的书包装满对未来的希望,我的心都碎了。而我只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农民,脸膛什么颜色,只有太阳知道;心中何等酸楚,无人能够体会。我低下头,看看自己整日与野草,与泥土亲密接触而变得粗粝的双手,内心划过无声的悠长的叹息。等嘻笑的他们走近,我已经无力再看他们那充满朝气的脸。我背过身去,看自己落在流水中的倒影,被波纹一波一波地折叠,拉伸,压缩,再重复,却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完整的自我。
“放学了!”
“哦!割草了!”
听着这熟悉的一问一答,我的耳膜被撞击得苦不堪言。我多么希望那一声“放学了”是对我说的。事实上我比谁都更清楚,现在的我——辍学了!这时候,我便不希望再听到他们,只盼望那些响亮的声音,快些从我的耳朵里消失,好让我的内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等他们真的就那么一拔儿一拔儿地从小桥上走过,我的心里又生出无限的依恋,偷偷地看他们偶尔回头的张张笑脸,看那轻轻扬起的一双双白嫩纤细的手。那上面啊,写满了青春的味道!
而和他们年龄一般大小的我,怎么就苍老得不成样子了呢?无人能回答我的这个问题。坐在小桥上休息的全是一些挎了草篮,或扛了锄头的人。他们有的是对庄稼谈不完的话题,对左邻右舍说不完的闲言碎语。我的思想就这样恍恍惚惚游离了,一句话也不想说。
小麦黄了,玉米播种了。玉米枯了,秋就凉了。凉了的秋,又牵着了寒的手,把无聊透顶的严冬带进了我辍学的四季。妈想让我们学一点针线活儿,纳鞋底缝鞋帮,坐在纺车的怀里,吱呀吱呀纺棉线。二姐的心被那些针头线脑的东西缠软了,绣花针线弄了一箩筐。而我却握着一截断了的铅笔,想画出我学生时的模样。画着画着我就哭了,我就是不想要这样的生活!我甚至有些怀念春夏秋的忙碌,那是可以忙碌到忘记自己的存在——把我那虽然瘦小的身子,埋在庄稼的怀里;或是呆呆地看着天上的云,祈祷能遇上一位老神仙,带我去想要去的地方。而在这光秃秃的冬天,除了灰色的天,铅样的云,没有一丝希望的光亮。
我甚至想象着,有一天我终要离家出走,云游四方,看一看给我一双眼睛的山川河流,无愧于来人世一场。哪怕是从山顶坠落,跌入深谷,哪怕是投身江河湖泊,喂鱼喂虾,也无悔无怨。这是我的想象,没有实现的愿望。我知道我想上学,却不能;我不想务农,也不行。就这样生发出一个个荒诞不经的愿望。抱着这样的思想,我一天天沉默寡言了。
妈看得出来,我有些不大正常了,就给我说有媒人要给我订婆家了。我真不明白,像我,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小女孩,怎么就成了他人眼中的媳妇了。“不准再给我提这种事!”我对妈瞪圆了双眼,大吼一声。那一天,我躺在床上,如同一段木头。只是我还不能这样,我心中还有一点理想。
村中有一家会点武功卖艺的,我试着去拜访了一次,想学点拳脚功夫,走遍天涯海,不枉此生。只是那个男师傅并不理会。他的妹子,只跟我说了几句扎马步的方法,就转头和身边的几个小男生打情骂俏去了。我回到家,用旧布做成口袋,装进沙土,挂上木桩,联合了几个务农的同龄人,嘿哈嘿哈地开始了训练。只是可惜,两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我除了能吃能睡,身体尺寸明显加宽加长之外,功夫并不见长进。
春又来了,田里的庄稼睡了一个冬天,又张开了惺忪的睡眼,等着我们施肥灌溉,等着我们去围着它们团团转。我学习武功的路途就此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开始了又一年春种秋收的轮回。
这年夏天,大姐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了。
次年夏天,哥也高中毕业,同样回到了家乡。
妈的帮手一年年多了起来。
“一个大学生也没有!”妈总是想大姐和哥能考上大学,走出那片黄土地。
哥看出了我行为的怪异,问我:“你想上学么?”
“当然!”我直直地看着哥哥,响亮地回答。
“我给妈说说!”哥冲我笑。
我使劲点点头。
三
就这样,我又背起书包上学了。
那时,距小升初考试还有一个月,我背着闲置已久的书包,又走进了久违的小学校园。当我颤抖地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窗外的阳光格外明亮。
感谢老师们给予的肯定!
自我文字修为尚浅,还需深思磨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