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永远记得那年夏天的故事。
　　 那是一个夏末午后，惠子放学后，照例一个人默默回家。诺长的山路上，只有惠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影子，以前，惠子上学时还有姑姑作伴，今年姑姑上了初中，惠子的弟弟妹妹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惠子就一个人来来回回上学，遇到刮风下雨和雷鸣电闪的，吓得惠子用书包压着头一路狂奔，因为奶奶说，浪费粮食就会遭雷击头，平时，惠子偷偷把自家馒头不知给狗吃了多少，回到家，惠子惊慌失措地摸头，幸好，头还在。
　　 那天，风和日丽，惠子一面走，一面揪下路边的小花，戴在头上扮林黛玉，觉得自己美丽极了；看着自己细长影子在地畔变换着长短，她想，这个影子要是自己的伴该多好！路边的庄稼地里，包谷绿油油地长着，像列队的士兵；豆子，匍匐在包谷行隙间，饱满了脸颊；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叽叽喳喳叫着，在惠子头顶盘旋；远近，无数股溪水淙淙流淌着，顺着山沟汇入大河。
　　 大河是青石板河，河水清清静静流淌，滋润着一方百姓。夏季的大河里，时常有妇女洗衣服。这天，惠子跑下小道陡坡，挽起裤腿正要从河水里趟过去，忽然听到有人唤“惠子惠子”，惠子走路有个习惯，只看脚下的路，从不斜眼看旁边，也不大爱和人说话，见到人能躲开就尽量远远躲开，这时，听到呼唤声，惠子应声望去，见是村子里王家的姐妹俩在河里洗衣服。
　　 这姐妹俩长得高大粗糙，素来爱占个小便宜，妹妹比惠子大个几岁，家务活多，念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习不好，手脚也不大干净，平时在学校不是拿了这个同学的橡皮，就是拿了那个同学的本子，惠子的铅笔被她“错”拿过，惠子要不回，告了老师，老师挨个搜同学书包，从她书包里搜出了惠子的铅笔，她也只是笑笑，说拿错了，毫无愧色。惠子就记住了她那副无所在乎的脸，此时，惠子看了她们一眼，不想搭理，迈开腿就要过河，就听她们一连声地呼唤“惠子惠子”，大姐姐甚至还站了起来，给惠子招手，说，惠子你过来，我问你个事。
　　 村子里亲戚套亲戚，套来套去，她们成了惠子的长辈，出于礼貌，惠子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站在她们旁边，看她们又要耍啥把戏。大姐姐说，惠子，你咋学习那么好，怎么学的？惠子红着脸说，学习不好。妹妹说，啧啧，你还鸡吃棉花---谦虚的不行，老师天天批评我，表扬你呢，我不上学了，天天挨骂，有啥意思。惠子才想起来，好几天没见她来学校了。
　　 姐姐说，人家惠子哪里像你，光想着吃喝玩的，人家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心里做事情呢，是不是，惠子？胖大红润的姐姐笑得花枝乱颤，拉过惠子纤细白嫩的小手说，你看看，人家就是秀才小姐的手，这么细嫩光滑的，哪里像我们的手这样粗大！边说边拿出自己的手让惠子看，惠子看见一双粗大黝黑的手，是因为长期干苦重的农活、做饭洗锅造成的，大姐姐忙于庄稼家务，从未进过学堂，惠子忽然对大姐姐多了一份同情，对拉着她的那双手也不太抵触，没有再像前面那样使劲往出抽手，就静静地让她拉着。
　　 大姐姐神秘兮兮地问惠子，你婶和你叔一天为啥吵架，你知道原因吗？惠子摇摇头，说不知道，妹妹说，还不是因为你婶不勤俭......忽然，只见大姐姐眼睛一亮，盯着惠子胳膊说，你这个镯子真漂亮，是戴你妈妈的吗？边说边用手扒拉着戴在惠子胳膊上的银镯子，看看镯子，看看妹妹，满眼惊喜，眼睛滴溜溜乱转，妹妹嬉笑着说，我是穷人家的孩子，至今还没见过银镯子是啥样子，让我看看。惠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姐妹两个一起拉着惠子的手，就要从惠子胳膊上往下退镯子，惠子戴着奶奶的嫁妆镯子，本先就大，姐妹俩毫不费力就从挣扎着的惠子的手腕上退下了镯子，拿到眼前仔细欣赏，说，惠子，你好有福气，家里那么富裕，大人还那么爱你，你读书又好，还长得这么好看，哪像我们命苦，家里穷，笨的又念不下书，长得五大三粗，就会干苦力活，惠子看着她们张合激愤的嘴巴，不知说啥好，就低头看自己的绿透明塑料凉鞋，这双凉鞋是在外地工作的爸爸给她买回来的，村子里还没有女孩子穿这样时髦好看的凉鞋，就在惠子想着自己凉鞋时，忽然，听到大姐姐一声尖叫，随即惠子看到大姐姐把银镯子扔到妹妹脚下的水里，妹妹伸出光着的大脚片，迅速把镯子压在脚下，然后和大姐姐齐声高呼，不得了了，我的天哪，不得了了，镯子被水冲走了，咋办呢？边说边假装惊慌失措地用手在水里来回乱摸，惠子用眼睛盯着妹妹踏着镯子的脚，一声不吭，用眼神抗议着她们卑俗的表演，姐姐看惠子眼神，知道她演砸了，就依大耍赖起来，她拉下脸说，你要是不给我看你的镯子，镯子哪里能让水冲走？我也没有镯子赔你，你看咋办？谁让你戴着个镯子出来，你这不是害人吗？妹妹也怒气冲冲地指着惠子说，我是没有钱赔你，你看着我干啥？要吃人呀？惠子看着他们恶狠狠的脸，再看看四下无人，她明白，假如她坚持要回镯子，肯定会被他们一顿暴打，惠子看了看姐妹俩，把憋在肚子里的一口气强硬咽回去，头昏脑涨地往家跑。
　　 身后，听到姐姐恶狠狠地喊叫：你要是今天回去敢把我们丢镯子的事情告诉家人，看我不在你放学上学路上堵住打死你，不信，哼，你就试货着，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惠子不敢回头，满眼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仓皇逃跑，想起平素屡屡受到她们伤害、欺负，又没有兄弟姐妹的庇护，惠子边跑边伤心懊恼地抽抽搭搭哭起来。
　　 惠子年龄小，胆子小，话少，又是外来户，不像姐妹俩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学校里基本是她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亲哥哥、亲弟弟，仗着他们身高力大、年纪大统领着一大帮流着鼻涕的毛孩子，成群结队玩耍，大多时候，惠子就站在一边静静地看他们玩耍，或者圪蹴在地上，一个人用电池芯子在院子里写生字、画画，她融入不了他们热情高涨的活动。上次妹妹因为偷了惠子的铅笔而遭到老师的批评，妹妹就把怨气记到惠子头上，看见惠子走过，就从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哼声，对着惠子翻白眼，有时还吐一口唾沫到地上，嘴里骂骂咧咧地，惠子觉得她像极了一个泼辣无理的中年妇女，惠子每每也只装作看不见，面无表情，但她心里难过极了。那年的冬天，大概为了报复惠子吧，胖大的妹妹叫她家的一个调皮男亲戚坐在惠子的前面读书，那时的凳子都是长条木凳子，妹妹看着惠子伸长脚专注背书时，让亲戚站起来，她一脚将长条凳子蹬倒，冰冷沉重的凳子砸在惠子的大拇脚趾头上，惠子疼的呲牙咧嘴，眼泪长流，与此同时，在场的所有男女同学都跳起来拍手哈哈大笑，把他们脸颊上的两朵高原红、脸上的冻疮、耳朵上的冻疮似乎都笑开了花，笑着笑着，伸出舌头舔舔上嘴唇两股虫子一样的大稠黄鼻涕，或者用棉衣的袖子揩去鼻涕，惠子疼痛伤心、羞愤交加，一瘸一拐回家，脱棉鞋棉袜时连同大拇脚指头上的皮一起扯了下来，惠子脚趾头开始红肿化脓，从此，惠子的脚就留下了后遗症，受伤的地方到了每年冬季都红肿，疼痒难耐。
　　 惠子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爷爷知道惠子受了委屈，摸着惠子的头，叫惠子以后离他们远些，别和他们搅和到一起，爷爷说，乡里乡亲、沾亲带故的，孩子小不懂事，惹不起咱就躲远，你好好念书，将来出人头地了，让他们看看你有多增，欺负人不算本事，是地主恶霸的作风，以后不会有出息的。
　　 今天，惠子悔恨没听爷爷的话，没有记住以前的教训，把陪了奶奶30年的镯子被她们用欺诈的方法骗走，还当惠子是傻瓜，惠子觉得自己太懦弱太笨，恨自己没有一身少林武功，她越想越伤心，快到家门口时，回头看看姐妹俩没有跟着，惠子忍不住大放悲声。
　　 大黄狗摇着尾巴跑到惠子身边，准备索要馒头渣子，刚要跳跃起来伸出舌头舔惠子的脸，忽然看到惠子满脸泪珠，它看着惠子，瞬间也是满脸愁容，收起尾巴沉下脸跟在惠子身边默默往家走，爷爷听到惠子的哭叫声，烟锅袋也没来得及拿，鞋子也没提起来，慌慌张张从屋子里出来，拉着惠子的手，问，惠子娃，咋了，咋了？你哭的咋了，肚子疼？头疼？边说边用手摸惠子的头。
　　 惠子看到爷爷，听到爷爷问话，更加伤心，抱着爷爷瘦弱细长的腿，把头埋在爷爷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爷爷疑惑着，只是不停地摸着惠子的后背、后脑勺，边安慰边将惠子拉进屋子里。
　　 小脚的奶奶已经做好了手擀面，油泼辣子、腌韭菜、菜汤都调制好了，开水在大铁锅里咕噜噜翻腾着，只等着惠子一进门就下面吃，满屋子飘逸着一股葱花炒鸡蛋的清香味，这些，惠子一概没有兴趣，那年夏天的午后，她只有无休止的忧伤后悔委屈。
　　 爷爷奶奶没有像惠子想象的那样，找姐妹俩要回镯子，只是吩咐惠子，以后不要和她们有任何纠葛，看见她们就躲远远，爷爷说，石头大了，咱们弯开走，我娃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像一只金凤凰飞出这个山沟沟，爷爷脸上才有光，一个银镯子值个啥？以后你把金镯子都能戴上，以前闺女出嫁要找匠人打制银首饰，不知从我们爷们父子手里打制出去了多少银货，旧社会地主老财吃香喝辣，穷人挨饿受冻，现如今都变了模样，当时要不是祖上仗义疏财，哪里有现在的太平日子过？世道在变，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身外之物不要念恋，你好好读书本分做人就好。
　　 爷爷让惠子念了小学念初中，念了初中上高中，乡亲们就说，一个女娃娃，上个二三年级认识几个字就算了，读那么多书干啥呢？书读得越多人越事情多，以后下嫁都不好找。爷爷说，女娃娃和儿子娃一样的，别看我惠子生的娇弱，她有一股子英气，比有些儿子娃都强，以后是她挑女婿。果然，惠子就像爷爷说的那样，奋发图强，飞出了山沟沟。
　　 爷爷奶奶也并没有等到惠子成为金凤凰，引回金龟婿，就急急地闭上眼睛，躲避人世间太多的病痛孤单，长眠在青石板河上方，惠子闭上眼，时常看到爷爷奶奶慈祥的面容，在她的泪光中一步步走来，一声声呼唤惠子的乳名，然后一点点模糊、离去，惠子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惠子有无尽的忧伤孤独。从此，惠子没有回过家乡。
　　 几十年后，惠子回家乡，再见到姐妹俩时，看她们领着孙子在树下捡杏子，脸膛黑红，腰身像辘轳，背也弓了，骨骼似乎更粗大了，间白的头发凌乱地绾在脑后，岁月在她们的脸上刻上了深深的烙印，看见惠子，她们站起来，说，公家人回来了！有心的还看你爷爷奶奶了，你爷爷奶奶没白疼你啊！边说边把手里的杏子要让给惠子吃，让孙子喊惠子“娘”，孙子抬起头，两溜鼻涕掉在上嘴唇上，看着惠子有些羞涩，把头往奶奶屁股后面藏，奶奶就恼怒了，呲着牙的样子一如往常，她狠狠地骂孙子：把这不懂事的先人，一点礼貌都不懂，狗日的我老儿家的，看你脑髓掉的多长，快把牙打掉了，边说边揪住孩子的领口，拉过来，一只手摁住孩子的头，一只手作钳子状给孙子擤鼻涕，擤掉的鼻涕一部分甩到风里，残留在指尖的鼻涕就势揩到自己布鞋底，孙子斜着脑袋翻着眼睛叽哩哇啦乱叫乱骂：我日你妈，把老子鼻子擤掉了，日你妈！这还不过瘾，孙子一只小手扯住奶奶的胳膊，一只小手轮起来打奶奶，奶奶躲闪着，骂着，扬起巴掌去打孙子，孙子的手从奶奶的胳膊上滑下，抠住奶奶胳膊上的一个东西死死不放，奶奶的胳膊掉下来了，孩子的手指套进一个银白色的镯子里，奶奶的四个手指头上，戴着银的、铜的、玛瑙戒指，把粗壮的手指头勒得像田鸡的腿。
　　 奶奶忽然扔掉打闹的孙子，看看惠子的眼睛，低下头，把挽起的袖管放下来，脸上讪讪地，嘴角翕动着，终于没有说出一句话。
　　 孙子一个趔趄倒在地上，还没爬起来，一颗熟透的杏子掉下来，砸在孙子头上，孙子跳起来，叫喊，老不死的，日你妈，你敢打老子，看我不回来告我妈收拾你。惠子的心莫名疼了一下，她想起那年夏季黄昏，小脚的奶奶被人无厘头恶语咒骂的凄凉悲哀，爷爷靠在墙角，颤抖着手，一锅烟都装不进烟斗里，惠子就那样满怀悲愤，眼含热泪却无能为力。
　　 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着，风吹过，蒿草随风飞舞，像迷离人的心，一阵麦香飘来，伴随着河水潺潺流动的声响，惠子的眼睛掠过高山流水，把目光停留在爷爷奶奶家园，她在心里默念，爷爷，我知道了，世道在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这世上，唯有亲情永恒，信义永恒。惠子的眼里浮起了泪花，她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被河水冲跑的银镯子，爷爷在夕阳下长长的影子，奶奶的饭香，大黄狗温顺忧郁的眼神，连同那时她无边的孤独忧伤。
　　 许多人，再相逢，前尘往事两眼茫茫，物是人非，今何在？许多事，再思量，旧愁新忧涌上心间，喜怒哀乐，何处觅？惠子舒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天空，日光下，一只雄鹰展翅翱翔，阳光，在它身上涂抹上一层金光，天地万物如此辉煌辽阔。
　　 走的走了，老的老了，来的来了，“人生就像麦茬，一茬接一茬”，爷爷在世时经常这样说。惠子想，做一茬麦子，就认认真真干好一茬麦子的担当，忧伤，是生活的一部分，谁也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