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慧欣是恨爸爸的。这恨，从她十七岁那年失去妈妈时就开始了。
　　 十七岁以前的慧欣，是幸福快乐的，上有一个哥哥，中有一个姐姐。可惜的是，姐姐三岁时溺水而亡。所以，当慧欣出生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那时，妈妈家里家外的忙，没有时间照顾她，而爸爸在村里的矿上工作，虽然性格懦弱，但是勤劳能干。那个年代，只要肯努力肯吃苦，就可能有出头之日。后来，爸爸被提拔做了车间主任，空闲时间比妈妈多，就常把慧欣带在身边。爸爸简直把慧欣当成手心里的宝，她要向东走爸爸不会向西去，她要天上的月亮爸爸不会给她摘星星。那时，慧欣觉得自己的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这一切的幸福快乐，在她十七岁那一年戛然而止。
　　 那年夏天，慧心在外面玩够了，蹦蹦跳跳地赶着回家。距家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听到自家那边传来了嘈杂之声，间或还夹杂着阵阵哭喊。这是怎么回事？她心中疑惑着。于是，快步向前直奔家门。只见家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很多人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大家一看到慧欣，都自觉地闪出一条路，人们看她的眼神还流露着一丝怜悯。
　　 慧欣无视众人的目光。她快步走进院子，一眼看到妈妈直挺挺地躺在院子中间，哥哥正跪在那里嚎啕大哭，爸爸蹲在一边用手抱着头，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慧欣跑到妈妈身边，蹲下轻轻地喊：“妈妈，起来啊！这里太凉了，我陪你回屋去睡吧！妈妈，起来啊！妈妈，起来！”
　　 这时，旁边的一个婶子走了过来，她流着泪说：“可怜的孩子啊，你妈妈再也不会起来了。她，死了。”
　　 “你胡说！”慧欣凄厉地喊叫，“我妈妈只是睡着了，我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她怎么会死？！不许你胡说！”
　　 又有更多的女人走过来，纷纷劝道：“孩子啊，你妈真的死了，你好好看看她吧，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孩子，别憋在心里，哭出来啊！”慧欣看着妈妈，摸着妈妈冰凉的手，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妈！”便晕了过去……
　　
　　 二
　　 在失去妈妈的很多天里，慧欣都是精神恍惚的。
　　 她无法接受妈妈的离世，妈妈的声音，总在耳边回响：欣儿，快来，看妈妈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欣儿，你又在调皮啦，听话啊！
　　 当她循声望去，却看不到那熟悉的妈妈的身影。妈妈临死前，还为慧欣准备了她爱吃的小食品，一袋小麻花，几个核桃，一把葡萄干，几盒小饼干，都装在一个小箱子里。慧欣一口也舍不得吃，当她想妈妈了，就把箱子抱在怀里，一边抚摸一边哭，常常是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慧欣不知道问了多少次，妈妈是怎么死的？妈妈为什么要死呢？爸爸总是默不作声，任凭慧欣如何哭闹发脾气，也一言不发。
　　 然而，这世上没有守得住的秘密。一个偶然的机会，慧欣得知了妈妈的死因。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慧欣出了门，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当她走到一间屋子后面时，从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她不禁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唉！要说慧欣这孩子命也够苦的，小小年纪就没了妈。”
　　 “是啊，慧欣妈心也真狠，她怎么就舍得丢下两个孩子啊！”
　　 “都怪慧欣她爸不好，慧欣她妈和邻居吵嘴，那个人追上门来打慧欣她妈。慧欣她爸愣是躲在屋里没敢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打自己的老婆。不替老婆出头，真是个窝囊废！换做我，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对啊，还别说，慧欣她妈这性子，真是刚烈的人。这一时想不开，就走了绝路，可怜俩孩子了。”
　　 窗外的慧欣听到这里，头像炸开了一样。她转身咚咚咚地跑回家，“嘭”的一声推开房门。正在午休的爸爸，一下子惊醒了。看着愤怒的慧欣，不解地问：“怎么了？”慧欣一步上前，撕扯着爸爸，嘴里大喊：“你还我妈妈，都是你把妈妈害死的。是你无用，你还我妈妈！”爸爸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任慧欣撕打。等慧欣哭累了，爸爸低着头，哽咽着说：“闺女，是爸不好，没保护好你妈。我也不愿意啊，我没想到你妈的性子如此刚烈啊！”爸爸说完，扭头冲出家门。
　　 天色已晚了，暮色笼罩着苍凉的大地。爸爸还没回家，慧欣有点待不住了，她坐立不安。待到哥哥回家后，慧欣连忙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哥哥。哥哥长叹了一口气说：“小妹，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原来不告诉你，是因为你的性子太像咱妈。咱爸是太胆小怕事，但也不能全怪他，他也不想妈妈出事啊！走，咱俩找爸爸去。”
　　 兄妹俩来到爸爸的单位，单位早已下班，又找到爸爸平时去的自家田地，也不见人影。忽然，哥哥想起了什么，拉着慧欣就往妈妈的坟地去。隔着很远，就看到了爸爸跪在坟前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
　　 慧欣和哥哥走过去，扶起爸爸，爸爸眼睛红肿，欲言又止，慧欣看着妈妈的坟头，禁不住又悲痛起来……
　　
　　 三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妈妈过世一年了。慧欣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哭哭啼啼，慢慢地变得开朗起来……
　　 可是，生活难免再遇不如意的。爸爸给她找了一位后妈。这位后妈的到来，让慧欣又一次感到坠入无底深渊，把她从小公主变成了一个使唤丫头。由于爸爸性格懦弱，这无形中滋长了后妈的私心气焰。后妈颐指气使，让慧欣干这干那，却把好吃的藏起来，留给自己的儿女。幸好慧欣的姑姑，可怜她没了娘，托人在县城给她找了份工作……
　　 此后，慧欣很少回家，除了逢年过节，平时都呆在单位宿舍。
　　 后来，慧欣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友，虽然个子不高，但稳重踏实。慧欣带着男朋友回家，爸爸见了很满意，很快就确定了关系。不久，两个人决定举行婚礼。
　　 那一天，当慧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爸爸时，还没等爸爸开口说话，旁边的后妈就插上了嘴：“要结婚可以，我可没钱给你置办嫁妆。”爸爸低声下气地说：“咱也不给孩子啥，就给她缝几套被褥，请几桌酒席，热闹热闹。”说完后，爸爸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后妈。
　　 后妈嘴一撇：“可以是可以，但这些花费都要她自己掏。我还得为她出力操心呢！”
　　 爸爸的嘴唇动了几动，终是没再说话……
　　 没想到，商谈的好事，最后却是不欢而散。最终，慧欣是在姨妈和舅舅的帮助下举行了婚礼。
　　 等到婚礼那天，慧欣真希望爸爸会出现在眼前，来为女儿祝福。然而，她望穿了双眼，也没有盼到爸爸。慧欣的脸上在笑，心却在流泪……
　　 婚后的慧欣是幸福的。老公对她体贴入微，这让她渐渐忘记了心里的伤痛。她努力把父亲深藏在内心深处，从不去触摸，也不许别人提及。
　　 在那段日子里，她的心里只有母亲。
　　 又过了许多年，慧欣的儿子也大了。想到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去看过爸爸，而爸爸也从没来看过她一眼，心里就不是滋味。她知道，自己是牵挂爸爸的。爸爸的消息，她一直都是从哥哥的嘴里知道的。
　　 这一次，她打定主意，这个清明回家去看看爸爸。
　　 清明那天，她买了很多礼物回去。当快走到爸爸家门时，她看见爸爸正弓着腰在扫院子，爸爸的头发花白，腰微驼着，甚至看到了爸爸抬起头来在看她……
　　 她激动地催促儿子：“快，叫外公！”
　　 正在这时，后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咣当”一声关了院门。慧欣扑过去，喊道：“爸爸，开门！爸爸，开门！”可门里悄无声息……
　　 慧欣伤心绝望，她是一路哭着回家的。
　　
　　 四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又快到清明了，慧欣接到哥哥的电话，告知慧欣后妈因病去世了。
　　 这一刻，慧欣的心情很复杂，毕竟后妈也是爸爸多年的老伴。
　　 晚上，慧欣给爸爸拨了一个电话。这么多年了，慧欣没想到爸爸还是一下就辨出了她的声音。但是，爸爸的声音是冷淡的，是难过的，甚至是带有怨气的。
　　 是啊，十六年未见了。她恨爸爸冷酷，爸爸又何尝不会怨她无情。
　　 清明到了，慧欣提着早已准备好的礼物，匆匆地踏上了回家的归途，一路上她无心欣赏路边的风景，只盼着车能快一点，再快一点。终于到家了，一进门，爸爸正坐在屋里的小凳子上，爸爸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以前高大的身体变得瘦弱憔悴，他用呆滞的目光看着慧欣，颤巍巍地站起来。慧欣急忙上前扶住他，父女俩端详良久，纵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欲语泪先流。
　　 在爸爸家吃过午饭，慧欣对爸爸说：“这次您跟我去住几天吧。”“我还能动，我哪也不去。”爸爸的语气里透着一丝生硬。慧欣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哥哥，哥哥明白了慧欣的意思，说道：“爸，你就跟我们回去吧，儿女都在县城住着，你还从没去我们家看过呢，这次就跟我们去认认门吧。”在哥哥的劝说下，爸爸终于点头。
　　 他们乘车回到县城，哥哥先带着爸爸去洗了澡，然后又把他送到慧欣家，看得出爸爸的心情很好。吃完晚饭，聊了一会家长里短，慧欣就服侍爸爸休息了。第二天早晨，慧欣做好早饭，去叫爸爸起床，爸爸说不舒服，不想吃了。慧欣开始没在意，以为爸爸昨天洗澡受了风寒，便端了一碗粥过来让爸爸喝点，没想到粥进了爸爸嘴里，却又从嘴角流出来，慧欣慌了神，急忙把爸爸送往医院。经医生诊断，爸爸得了脑血栓，左边身子不听使唤，必须住院治疗。慧欣见状，知道爸爸的病情不是短时间能好的。于是，她毅然辞职，专心地侍候爸爸。
　　
　　 五
　　 爸爸住院期间，慧欣负责白天，哥哥负责夜间。慧欣起早贪黑，既要照顾家里的老公儿子，又要去医院护理爸爸，人很快就消瘦了。虽然，爸爸没说什么，但是看慧欣的目光越来越慈祥。
　　 爸爸就像个孩子一样依赖着慧欣，就算慧欣去卫生间，也会一直扭着头向门口张望，直到看见慧欣的身影，他才放心。若是慧欣出去有事耽搁了没回来，爸爸的脾气就会变得很暴躁，非要下床去窗边看看不可，谁也劝不住。慧欣一回来，他就安静了。有时他会可怜巴巴地说：“闺女，你可别不管我。闺女，你可别把我扔在这里。”慧欣就安慰他：“放心，我不管你谁管你啊！爸，我还要你陪我到老呢。”爸爸会咧开嘴呵呵地笑。
　　 有时，父女俩也会讲起以前的事，慧欣小时候是如何的调皮，爸爸背着她出去玩，她在回来的路上总是在爸爸的背上睡着了。再大一些，爸爸用自行车载着她，有一次竟然把脚卷进车轮子里夹破了，出了好多血，把爸爸这个大男人心疼得都落泪了……
　　 两人只回忆以往的幸福快乐，会不约而同地避开那些伤心的灰色往事。
　　 爸爸出院后，生活还是不能自理。慧欣就在村里租了一间房子，把爸爸安顿下来，和哥哥还是像在医院一样的分工。但是，慧欣的担子比哥哥重得多，她要为爸爸做饭洗衣，连哥哥的饭菜也包了，慧欣无怨无悔。
　　 每天上下午，她都要抽出时间带爸爸出去走走，锻炼身体以便早日康复。刚开始慧欣搀着爸爸还觉得有点难为情，毕竟这么长时间没和爸爸这么亲近了。到后来，渐渐习惯了，现在慧欣总是亲热地挽着爸爸的手臂，爷俩一路说说笑笑，羡煞路人……
　　 想起和爸爸分开的那些年，慧欣有些懊悔痛心，再看看如今爸爸欣喜的笑脸，慧欣又暗自庆幸。还好，爸爸已在身边，一切还为时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