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老井(散文)
村头有一口老井。我父亲说,他小时候老井就在那里;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老井就在那里;我太爷爷也说,他小时候老井就在那里。
老井的古老是不能证明的。因为迄今为止,村里没有哪一位老人乃至他们的老人能够说清老井的来历。即便族谱里明确记载着村庄和家族的演变,却只字未提老井出现的时间。似乎老井根本没有渊源,抑或老井本身就是一个避讳莫深的话题。
老井的确名副其实。那些用来围住井口的青钢石不用看就知道已经经历了无数的岁月,它们比镜子还要光滑透亮的表面,不仅有时间留下的痕迹,而且肯定穿越过厚重的人世间。那种被力道打磨过的豁口,那种青得发亮的光泽,决非一人之力、一时之功所能形成。当光滑的青石表面照出清晰人影的时候,岁月被穿越的印迹便如同人们手里的纹路一样历历在目。而井壁上特别厚重的青苔以及它们总是湿漉漉的模样,同样可以证明老井年代的久远。它们陈旧、肥厚,而且满是沧桑,很像石山上生长多年的鳞片,也像参天古树身上风化多年的老茧,见证过变迁,也期盼过永远。
不知是太深的缘故还是感觉的问题,老井显得特别小,小得似乎只能容下一只稍微大一点的提桶。不过即便这样,老井还是养活了方圆几里内的乡亲,让他们相信生活是滋润的,这片土地的温情与甜蜜一直生生不息。
因为有井,所以这里便有了奇迹。
村民们来提水的时候,总习惯顺便洗衣、洗菜。为了方便,他们在井的边缘铺了一些大青石,还在低洼的地方挖了一条小沟渠,用来导引那些洒落或用过的井水。久而久之,那里演变成了一条水溪。
因为老井的水,小溪不断演绎各种生机。大人小孩经常到这里洗洗涮涮,日久天长,小溪里就经常能看到飘着树叶和菜根、菜帮子,所以看起来并不干净,人们很少理会。不过这充足的水源倒是鹅鸭们的天堂,每天会有成群的鹅或鸭子们不请自来,在那里嘻戏玩闹,而且不知疲倦。溪水两边长着茂密的竹林,竹林下的空地很自然地也就成了它们休息的场所,它们热爱这个地方,有时竟然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自从打记事起,我对这口老井的印象,就是先是我母亲每天至少要到那里挑两回水,然后是我姐姐。无论做饭洗潄,都要靠它提供。记得有一年大旱,田地里颗粒无收,害得村里的老人不停地怨天尤人,不过这口井里的水还是保证了人们用水不愁。小的时候,我每天放学经过井边,都会汲水解解渴。那时的感觉就是井水很凉,也很清甜,特别好喝。
一年冬天,我已经年过八旬的奶奶照例到老井边洗衣服,在提水的时候,却在井旁的青石板上摔了一跤,摔断了一只胳膊。虽然后来请老中医来医治,身体有所康复,但却明显不如当年。
以前,我奶奶每天都要到老井边坐坐的,要么洗涮家里的物什,要么与老邻居们在井边的树下纳凉聊天,自从摔了那一跤之后,她就再也没到过井边,直到她八年之后离开人世。
老井的旁边有一棵高大的龙眼树,年岁似乎比老井还要古老。粗大的树干遒劲粗犷,三人不能合抱,枝丫更是豪迈奔放,而且长得蓊蓊郁郁。每到春天,那一树的黄花开得异常灿烂,四溢的花香逗得成群的蜜蜂在这里飞舞和流连忘返;一到秋天,更是果实累累。龙眼果子个大结实,还特别脆甜,馋得我们每天都往龙眼树下跑。小的时候,因为龙眼树太过高大,我们没有一个人有能力爬上去,想吃果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拿石头扔,这个成效不大,而且也充满风险,有时候果没打着,石头却砸中了人,免不了总被大人呵斥;另一种办法是求大人帮忙。尽管大人们心里乐意,他们拿棍子和梯子去摘龙眼果时,却摆出一副万般不愿的样子,直等到我们央求够了,他们才说,好吧,看你们一个个饿鬼投胎似的。
他们每次摘的果都不多,刚刚够解馋的样子。这似乎成了村里的规矩。所以从龙眼成熟算起,直到树上的果子被摘完,前后大约得一个月时间。那一个月里,村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男是女,无论是老是幼,都一定有过在龙眼树下大快哚颐的经历。
我父亲年轻时到亲戚家帮忙盖房子,在抬房梁时因为同伴不小心,让房梁砸中了腰,从此便得了腰痛病,痛得厉害的时候基本上直不了腰,从那以后,家里的重活累活便落到了我母亲肩上。不仅是家里的家务,连犁地、耙田这些原本是男人干的活,母亲也都接过来了,很难想象,一个瘦弱女子在捡起这些活时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
为了分担母亲的负担,我不到14岁便学会了几乎所有的农活,包括犁地、耙田。初中念完,我便有了不再念书的想法。可刚跟父母说,父亲倒是没话,可母亲死活不同意。当我强着不去学校注册的时候,母亲竟然拿竹条来抽我,下手一点也不留情面,直到我乖乖回到学校。
从念高中时起,我开始住校。通常每个月放月假时才回家一趟。后来因为家里太穷,连每个月的伙食费都交不起,就改成了走读。学校离家倒是不远,但中间隔一条河,每次来回都得坐木船。每次来到河边,最难耐的就是等待。船工为了节省体力,会尽量减少摆渡的次数。每次都要等船儿差不多坐满了乘客才开船。为此耗在路上的时间总算不准,经常会迟到。这又让我打起了退学的念头。
可刚跟母亲提,母亲又生气了。最后竟跑去外公家借了足够我一年伙食费的钱,并让我不要再提走读的事情。
在我的印象里,外公一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因为早年读过书,还考取过秀才,肚里的学问很多,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所以小时候我确实非常喜欢外公,每年春节,母亲回娘家走亲戚,我都闹着一定跟去。
外公不经常到我家,只偶尔在夏天时会过来,主要是帮母亲剥玉米和花生。虽然不说,但母亲心知肚明。没有活的时候,外公也喜欢到村里的老井边坐坐。他坐在井沿上沉思时就像一位世外高人,让我觉得特别神圣。
后来因为到外地念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在外地工作,我开始越来越少回家,即便回家,也多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因为村里通了自来水,老井便失去了原来的功能与活力,后来就渐渐被遗忘了。
我最近一次去老井那边,是因为听说井边的那棵龙眼树竟然死了。当我走到老井边的时候,龙眼树依然遒劲,只是树上的叶子已经枯黄,并开始掉落,估计已经死得有些日子了,可整棵树既没有人为砍伐的痕迹,也没有虫蛀的痕迹,原来那么生机盎然,怎么就死了呢?
再看那口老井,里面已经干涸见底。我想,这也许就是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