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都不曾休息了，回到家明建一头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老婆说：“累坏了吧？饭菜马上好，吃点再睡吧。”
　　 “你别管我，”明建说话都有气无力，“你管好你自己。”
　　 头疼，疼得像要炸裂一样，浑身酸软，越是疲惫越是难以入睡，昏沉沉的。朱唇，秀发，红酒，劲舞，小白花，黑纱等等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闪现，他告诫自己，这些缠碍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清空记忆，开始数羊，一、二、三……对，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走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啪嗒、啪嗒、啪嗒……随之振动的是自己怦、怦、怦的心跳，太阳的光芒透过玻璃窗射过来，把影子拉长，像他提不起的双腿。
　　 锃亮的脑壳还泛着青光！看第一眼就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喉头发紧，两眼发酸，这是经历了怎样的风霜雪雨啊，蔫里吧叽的，眼窝塌陷，形容枯槁，神疲力倦，病号服像道士的袍子一样挂在他的身上，遇风就能飘起来。他对着话筒叫了声“欢哥”，欢哥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乱安慰几句，全是无关痛痒的话。透过玻璃窗，欢哥那个经典的表情再次刺疼了他，目光蔑斜，薄而大的嘴唇右角扬起，似笑非笑，是不屑？还是嘲讽？总之，是睥睨一切。
　　 “明建，命贱，小贱，贱贱，瞧你那熊样儿，偷看我干嘛？穷鬼贱命”。透过玻璃窗正吃独食的欢哥发现了他，恼羞成怒，肆无忌惮地叫骂。他不是故意要看欢哥，而是意外发现，又被他手里那些叫不上名来的零食所吸引，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知道自己是客人，不能跟欢哥争，免得双方家长难堪，肯定是他家人故意将他藏在里面吃那些稀罕东西的，不过，他坚决反对欢哥说的话，委屈至极，凭什么说我命贱？在家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三个姑姑两个姐姐都很宠我哩，妥妥的宝贝疙瘩，你家只有爸爸妈妈哩，只不过两家的生活条件不同罢了。挨了骂后退时看到的就是这种略显得意的微笑，感觉那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漠、孤傲，妄自尊大。
　　 这个连袜子都不会洗的小皇帝怕是以后再也不用洗了，这里空气洁净，无菌无尘，温度，湿度都控制在最佳范围之内，他被隔离在里面等造血干细胞移植，既便手术非常成功，以后都不允许他吸烟喝酒干体力活儿了，还要吃营养丰富的食物，保证睡眠充足心情愉悦，杜绝感冒和其他疾病。这还不如探监，如果仅仅是身陷囹圄尚可踏踏实实享受时日，而现在他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随时都有飘落的可能。
　　 他喜欢被人叫做“欢哥”，总是接上两个字“笑语”，然后摆个姿势，满怀深情地唱上几句：“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欢哥的天有没有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没人跟他飞，那些与他缠绵过的女人怕是恨不能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女人，走了穿红的来了挂绿的，我干嘛要结婚？我干嘛要生个娃娃不论白天黑夜抱着哄，‘哦，哦哦，不哭，宝贝不哭，不哭不哭。’有意思吗？挣钱攒钱弄房子娶媳妇生娃，古今中外都这模式，你努力活成了别人希望的样子，传统，迂腐，呆板，有一点儿自己的个性不行吗，反正我要趁年轻多玩几年再说。”
　　 两个人虽然从小玩到大，但思想认识从来就不在一个频道，直到现在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唠，那些秀发飞扬的女人也没有带给他任何性情上的变化，他是一如既往地逃避责任和担当，不想长大；一如既往地在灯红酒绿的地方留恋忘返，洒脱妄为，麻木不仁，直到生病住院。
　　 结束会见之后，他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整理一下情绪。拐角处的长椅上侧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似睡非睡的样子，一只手从身上垂下来，像一截干枯的树杈。路过她身旁时无意的一瞥令他心跳加速，剜心般疼痛，堵在心头的石头崩裂开来，蓄谋已久的泪水喷涌而出，“表姑。”
　　 “你见过他啦？”表姑一个激灵爬起来，眼中窜起熊熊火焰，“你表姑父配型成功，五金店转让了，准备好的婚房卖了，就等手术了。”
　　 明建心里乱成了麻，全是打不开的死结，却只能故作轻松，“好，只要钱到位，下面的事就好办。现在的医术很发达，这里是三级甲等医院，咱省最好的医院，设施先进，设备齐全，聚集了世界一流的专家，诊疗技术全省领先，而且咱又没有错过最佳时机，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不过要多花些钱罢了，全当破财消灾。姑，你也不要太过焦虑，多吃些营养的东西，否则身体怎能吃得消啊？自己也要注意，不是年轻时候了。”
　　 “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那是。这病不好治，但不是不能治，无非是恢复期长、花费大，吃五谷杂粮的谁还能不得个病啊？”
　　 这不是固执，更不是倔强，独生子啊，单根独苗，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怕发生意外伤害或遭遇不幸，日复一日的担忧、焦虑，巴望他成材成器，亲近了不行疏远了也不行，小心谨慎地养育成人，替他着想为他付出，放弃了就相当于全军覆没啊，连个后代也没有，除了积极救治还能有什么想法？此时此刻，看到的与想到的出奇得一致:残阳如血。
　　 这双手曾经被保养得细腻润滑，戴上亮晶晶的女式手表，金灿灿的镯子，珍贵的戒指，涂染晶莹剔透的指甲油，这只手曾经优雅不失威仪地敲在茶几的玻璃板面上，“国家提倡计划生育那是有道理的，一亩地打多少粮食那是有限度的，你再拔草、施肥收成能好啥？就不能总结一下经验教训，要那么多娃干啥？越穷越是瞎折腾。”被训话的正是自己温和敦厚的父亲，庄稼人说不来大道理，像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地搓着粗糙的大手，讪讪地陪着笑，“女娃我也不曾嫌弃，只是乡里人没男娃会被人笑话哩。”
　　 为了攀这门“城里人”的亲戚，父亲义无反顾地每年好几次骑自行车来郑州，送家里产的东西，有鸡蛋鸭蛋，嫩玉米棒子，鲜花生，青毛豆，个头均匀的红薯，新碾的小米等等。那时表姑和表姑父都在国营工厂上班，生活条件优越，表姑父借着出差的机会天南海北地给宝贝儿子搜罗时尚新潮的东西，包括吃的玩的用的，不过那些东西后来大都被自己收入囊中，“小建，你欢哥的牛仔服小了，你穿正合适，还有这些书画、玩具、没吃完的东西都捎回去。”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一搜集就能抱个满怀，太开心了，有些东西还是新的，那盒积木根本就没拆开过！
　　 自己和父亲更像两只缠缠绵绵的蝴蝶在城乡之间飞来飞去，坐在二八自行车的横梁上，窝在父亲怀里，那副宽厚的肩膀为他遮风挡雨，田间土路上感觉是前颠后簸，摇摆摇摆，上了柏油路则是狂野追踪，御风而行，“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
　　 “你是赵欢？”前路开阔，茫茫无边，天地间突然传来一个可怕的声音。
　　 “是。”细弱蚊蜹的回答。
　　 “赵欢，你阳寿已尽，黄泉路上无客栈，看好脚下，上路了。”哗啦啦一阵铁链上刑的声音。
　　 “啊！？”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仍然惊骇不已。身上多了床毛毯，毛绒绒的，抱了个满怀，甚是温暖。
　　 听得见楼下来来往往行驶中的汽车，道旁树在夜风中婆娑，相对于白天四周安静了许多。这个自小就向往的城市，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灯火闪亮彻夜不眠，绚烂多姿的霓虹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渲染得五光十色，活色生香，而形形色色的人各有各的喜怒哀乐，敢问悲欢几何？时值立夏，百草繁茂，树木葳蕤，天地万物无不生机勃勃。
　　 赵欢走了，他没能迈过排异反应那道坎儿，扬长而去，他那标志性的微笑定格在37岁，被封进玻璃相框，围上黑纱，藐视一切。如果真的有灵魂，欢哥飘飘悠悠的魂魄是否正透过玻璃窗看“贱贱”这熊样儿，没精打采的，为了生活疲于奔命，根本不懂享受，庸俗不堪，话说回来，芸芸众生，再光鲜亮丽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呀。再回头看看？这跟屁虫早就不跟你了，走吧，别舍不得，阎王爷的事谁管得着，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首先要填下肚子。
　　 欢哥那么多的女人，却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同样是来这世上走一遭，赤条条来去无牵无挂，唉。话说男人征服女人，女人征服世界，如今体悟到了更为深刻的含义，对男人来说他和身边的女人是一个整体，女人决定了他一生的价值、层次和生活状态；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女人是一枚定海神针，维系着幸福、和谐、稳定；她是灵魂的栖息处，把握着你所感受的尘世的温度，善待她等于善待自己。男人的好只有他身边的女人才知道，反过来也是如此，两人处得好才能将日子过好，要不咋叫家和万事兴呢？
　　 下场最惨的女人就数表姑了，宠爱他一生落个倾家荡产老无可依，除了还账，除了独自饮泣，还要照顾尚在恢复的表姑父，今天的葬礼上，她全程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深陷的眼眶再也没有掉下半点儿眼泪，赵家这一支到此为止，现在连个不争气、没出息的也没有了。那个有本事没脾气的表姑父难道没有责任?遭遇疾病固然不幸，问题是他不该无原则无底线地宠溺儿子，拿不出男人的气魄，端不出严父的架子，要不然早就抱上孙子了。推己及人，作为男人有责任用他的肩膀为家保驾护航。这不，随着二胎政策开放，老婆心痒痒想要个小棉袄，养孩子能跟放羊一样，一只是赶两只也是放？再生个军大衣也不许哭啊，儿子有个弟或妹相互扶持就好。是男人你就得顶住，不能满腹牢骚，因为相比之下，老婆付出得更多，更辛苦。
　　 胡乱扒了几口饭，明建轻轻推开卧室的门，还是躺在老婆身边踏实啊，这个女人是全家人节衣缩食攒钱数年在城里按揭买下婚房后娶来的，自己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珍惜才对，这都八个月了，夜里起夜肯定不方便，于是凑过去小声说，“老婆，我在你身边儿，有事了叫我啊。”
　　 “你过来我就听见了，快睡吧，忙几天了。”嗔怪的声音，少顷又幽怨地说，“我是想喝口水，又不想动。”
　　 “别动，我来。”明建翻身下床，拿起水杯试下水温，“我去给你续点儿热的。”
　　 窗外，夜色正酣，月色正明。